深秋的山林如一口沉默的深井，四季轮转，万籁无声，唯有风是它的语言。

浓雾的清晨，林中的小路被霜雪覆盖着，嶙峋老树好似沉睡的巨兽，根须翻卷而出。溪水从青石前蜿蜒流过，发出清泠泠的水声。

就在这山林深处，住着一个没有名姓的孩子，被山民唤作“野崽”。

没有人知道他出生自哪里，据村中老人说，有一年秋尽冬寒，有人听见林边的柴堆边有婴儿哭声，寻去一看，见襁褓中竟有一婴儿，正瞪着眼睛看向天边。

起初，有个寡妇好心收养了他，给他做了布衣，取了乳名，喂了汤粥。可没过几月，那寡妇家的鸡鸭无故暴毙。村里人说是那孩子不干净，寡妇也开始觉得孩子的眼睛太亮，像看破了人间生死。

再后来，他便被送入山中，成了没人要的孩子，住在了山林里。

不知年月，渴了便喝点溪水，饿了便捡些野果。有时能从陷阱里捉到山兔，有时也会捡到山民采药时落下的干粮。有一次，他救了一只跛脚的白鹤，白鹤竟天天衔回几颗果子挂在他栖身的藤蔓上，那些果子常有异香，连村中孩子们见都未曾见过的。

他从不说话。也许是没人教他，也许是学会了沉默。

直到某一日，他在林间听见风声穿叶，那是一种极细的、极柔的沙沙声，像耳边有人低语，又像是某种温柔的呼唤。

他怔怔听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他对着风轻声开口：“小……钰？”

那是他人生中学会的第一个词，像是被某种力量植入心中的名字，他不知是何意，但心头忽然一震，有种想哭的冲动。

从那日开始，他便日日在林间低语“钰”这个字。

孤童在山中，渐渐长高。他的眼睛清亮，皮肤比常人要白，在月光下几近透明。他熟知林中路径，知晓哪棵树下藏有老鼯鼠，哪处岩缝春季会渗出甘露。鸟兽见他也不避，蛇虫从不咬他，有时麋鹿还会伏在他膝前小憩。

村里人有时也会入山采药，见到他如同见鬼，常低声念咒绕道远避。

其中有一年，村里闹灾，溪水泛黑，地头庄稼一夜枯黄。有人说，是那“山鬼童子”惹祸。几名壮汉便组了人手，带着绳索和铁叉，想要捉他下山祭祀。那夜风雨大作，雷鸣电闪，击在一棵老树上，火光四起。众人无论如何都寻不到他踪影，只听得山中传来古怪啸声，似兽似人，吓得他们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村中再不提他的事。

但他仍住在山中，独自长大。

直到某夜，他在溪边取水时，听见林中异动。月亮被乌云遮蔽，树林下黑得像墨泼的一般。他侧耳倾听，一阵脚步杂乱、□□，是某种猛兽。他转身想逃，脚底却踩断了树枝，声音在原本寂静的林中格外突兀。

一头黑熊自树林中扑来，眼中血红，鼻子喷着热气，背上满是血痕，不知被谁所伤。怒吼着朝他扑来。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他本能地往后退，跌倒在一棵古树下。那树他从未注意过，极高极粗，树根缠绕交错，枝叶间似有星光闪烁。

黑熊逼近，他闭上眼，几乎已经闻到了它口中的腥臭气味。

忽然——

“唰------”

一阵风自四面八方卷来，树叶纷飞，整个林子像沸腾了一样。那棵古树发出嗡嗡低鸣，像某种古老低语在他脑中回响。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力量自他胸口炸开，带着浩天声势朝黑熊扑去！

黑熊猛地一怔，随后如遭雷击般跌倒在地，抽搐几下，没了气息。

过了许久他才睁开眼睛，指尖在微微发光。他低头发现，掌心有细细红线，如同血管在发光。

那晚，他靠在古树下睡着了，梦见一位女子，衣袍红如火，面容模糊，那女子站在湖水边，对他轻轻唤：“阿黎。”

醒来时，天色微亮，风还在轻轻吹着，古树枝叶微动，似在回应他梦中的低语。

他抬起头看着那树，喃喃道：

“她是谁？”

无人回答，唯有风在树叶间响着，细碎如语。

从此他常常梦见那个女子。

她有时浮在湖面沉思，有时坐在琴前低眉弹奏。那琴音断断续续，像是残破旧曲。他问她是谁，那女子只轻轻地说道：“你忘了我三生，我却守你百年。”

他说不出话，眼中满是泪。

梦境一次比一次清晰，但她的容颜始终模糊。

他不知那女子是谁，却觉得她，是他世上唯一该记住的人。

也是唯一曾真正唤过他名字的人。

——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第一次学会说话时，树叶在风中响着，像在教他一个名字——小钰。”

——

风过林梢，暮色沉沉，古树枝桠犹如静立的怪兽，剪映出狰狞的黑影。

自那夜起，他再也无法安稳入眠。只要一闭上眼，那女子的身影便会浮现。她有时坐在水边，有时倚树而立，有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他想要靠近，却总是走不动，四周如被浓雾笼罩，每踏出一步，梦境就碎一寸。

他开始觉得，那些梦，并不只是梦。

他偷偷在古树下挖了个坑，把那些自己在白天乱画的关于她的树叶埋进去，像在埋藏某种秘密。可每当夜深低语响起，那片土就会自行松开，树叶如被风拂动，簌簌作响。

更诡异的是，每次树叶声响起，周围的山兽都异常躁动。前几夜，一只野狼竟悄无声息地溜到他栖身的窝前，对着古树低吼，尾巴紧贴地面，浑身颤抖。他想驱赶，却反被那狼盯得发冷。

直到树中传来一声几乎不可闻的轻叹，那狼立刻夹起尾巴逃走，仿佛听到了什么远古的召唤。

一日，山中忽起雷暴。

电光如蛇在林间游走，雷鸣震山，风雨骤至。

孤童将自己缩进树下岩缝中，用破布遮住避雨。那古树在风中剧烈摇曳，粗大的枝条像要挣脱禁锢般疯狂舞动。大风卷起泥土，几乎看不清周围景象，唯有一道光自树缝之中泄出，淡白中带着一点红。

他瞪大双眼，恍惚看见那光中，有一只眼睛正望着他。

那是一双女子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带着悲悯、忧虑，和某种跨越时间的——深情。

那光剧烈一闪，风平浪静。

孤童瘫坐在地，浑身冷汗浸湿。他低头，手中多了一片叶子。

那不是普通的叶子，而是树中央的缝隙中飘出的，带着红色丝纹，纹中清晰浮着一字：

“钰。”

他小心翼翼地将叶子包好，藏入衣襟最深处。

不多几日后，村中传来消息。

有一老者上山采药，途经那古树，听见树中传来婴儿哭声。他吓得连夜奔逃，回村便烧香拜神，逢人就说自己撞见了“树魔”。

第二天，村人聚集而来，带了斧头与火种，说要砍树除邪祟。

孤童站在那古树前，死死拦住。

“走开！”一个猎户怒吼，“你跟这妖树一同疯了吗？那树……那树要吃人魂的！”

孤童摇头：“她不会……她不是妖。”

“她会说话，她一直在……在等谁。”他说得语无伦次，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懂那种执念从何而来。

可就是知道，他不能让他们碰这棵树。

一把锄头砸在他肩膀，痛得他倒在地上，血从额头流下，滴在树根前。

就在那一刻，古树轻震，一道细碎的红光从树干缝隙之中缓缓透出，随即整个林子忽然刮起大风！

风势狂暴，将众人逼退三步，连火种都被吹灭。

“怪了，风怎么反着吹……”

“这……树真成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