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然四顾:“谁?”
“你曾画下此舟、此渊。”声音依旧淡漠,“可你亲手将她的名字从画上抹去。”
他心头骤紧:“她是谁?”
“她的名姓不可言。”声音如风,慢慢远去,“言之,梦碎。画之,人亡。”
他踉跄后退,想要逃离,脚下忽然一空——整艘船被火光点燃,船板化作虚影。他惊恐之时,发现自己并未坠落,而是立于一道光桥之上。
那是星辰凝成的阶梯,通往海面深处——而海,不再是水,而是镜子。
银白色的水面像一方巨大无边的明镜,平滑得令人发寒,映出他的影子,也映出浮沉的往生。
一只手,从镜中探出。
那是一只细白的女子之手,指尖隐隐泛着光,掌心写着一个模糊的字。
他不知为何,眼泪便流了下来。那字分明看不清,他却觉得自己曾握过那只手千百次,只是每次都没能握紧。
手缓缓向他伸来。
“来吧。”那声音终于再次出现,正是那位女子——守护者,“你要知她是谁,便深入镜渊。”
他迈步走入。
一入其内,天地全失。
四周不再是海,而是一片星火密布的梦境长廊。每一道光影,都是一段被封印的记忆。那些记忆浮游于空。
他看见——
第一道记忆:一位画师少女,在破庙里画下漫天梅花,画角注着“雪夜初见”四字。她怀中抱着一把旧琴,脸上有疤,眉目却极温柔。
第二道记忆:一位身披甲胄的将军,在大雪之夜踏入小镇。他在酒馆中饮下一杯“梅花酿”,回头看见那少女坐在角落,眸中藏着雪中星光。
第三道记忆:画室中,少女泪流满面,疯狂地撕毁画稿,每一幅画上都有那将军的身影。她低声咒骂:“为何你永远不记得我……”
第四道——
他不敢再看。
可那些记忆却蜂拥而至,不断涌入他脑海。每一幅画、每一句诗、每一个眼神,皆带着极致的哀愁,仿佛千年的宿命重演。
“她不是凡人。”女子声音再次响起,“她是镜渊之灵,数次为你堕入人间,每一次皆为改命。”
“那我呢?”他痛苦问,“我为何……为何会遗忘她?”
女子低声道,“你每一世皆在镜渊深处为她破舟而行,却从不踏岸。”
原来他不是忘记,是被命运刻意抹去。为了保护她,每一次转世,他的记忆便被封于渊底,封于此处。
而这艘船——
是他造的。
“她已坠入凡尘,终不会靠岸。”女子轻声道,“而你,是否愿为她再度沉入镜渊?”
他抬起头,泪中带光。
“我愿。”
女子伸出手:“记忆既启,魂可再锻。踏入深海,你将再遇她一面。”
他握住她的手,眼前再度昏暗。
他的身影没入最后一道记忆之门。那门上,隐隐浮现一行字——
“第九舟·深海无归。”
而女子在他消失之后,静立原地,叹息一声:
“愿此舟,渡你重逢。”
他睁开眼时,已不在幽船之上,也不在镜海之中,而是身处一片漆黑的水底。头顶是冰封的海面,仿佛一整座苍穹镇压其上,压得人无法喘息。
"你终于来了。"
她轻声开口。
那一瞬间,所有梦中断裂的片段皆归位。
她是小钰,是红绳女子,是守护者,是狐妖,是琴师,是千百世以来为他燃尽自身的那一个人。
她每一次下界,皆为守护他。
她缓步向前,指尖拂过他面庞:“你终于记起我了。”
他眼中含泪:“可为何,每次……都是你等我?”
她握住他的手,没有回答,只是缓缓道:“这一世,镜渊将闭,梦舟将沉。我走不到你身边了。”
他们的身影渐渐被吞入深渊尽头,一只残破的小船自水底升起,船上立着一面断帆,帆上写着三个字:不归舟。
而此舟,将启最深之梦,为渡他归岸。
镜渊深处,那场梦方才破碎。
梦醒时,那女子早已不在渊舟之上。
整艘船空空荡荡,唯余他一人。海风吹过,他踉跄起身,发现船头的“狐尾”印记也在风中化为尘屑,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望着远方,那里是镜渊之门。
他脚步坚定地走向船头,船只仿佛感应到什么,轻轻一颤,顺着那唯一的方向开始缓缓前行。
他感到身体如被撕裂,却没有挣扎。他必须下沉——深入那最初的源头。
沉海,沉梦。
无数画面自他脑海迸裂而出。
——白雪梅林中,少女抚琴,狐耳轻颤,回眸一笑。
——边关城楼,她被一剑贯胸,却只是轻声道:“若来世再见,勿忘我名。”
——黄泉回梦,那女子白衣渡舟,站在光影交界:“你仍记得她。”
她。她是谁?
她是他所有的梦。
“她叫小钰。”他轻声唤出这个名字,像在对整个星海宣告,又像在对自己赎罪。
镜渊的深处,忽而泛起涟漪。
一个影子在水中渐渐浮现,是她。
她身着素衣,安静地坐在湖心石台,指尖抚过琴弦。却不再发出声响。
他一步步走近,眼中满是悲痛与怜惜:“小钰,我来晚了。”
她缓缓抬头,却只是看着他。
那眼神澄澈。轻声问:“你……是谁?”
这一句,如万箭穿心。
镜渊上空,星轨变色,九星逆转。
一位神使自虚空中出现,容貌与先前那舟中女子极其相似,只是神情更加冷艳,仿佛未染尘世情感。
“你已破界,是否愿献祭自身,换她归来?”
他毫不犹豫:“愿。”
神使道:“若你执意献祭,你将永坠镜渊,成为渊舟下一任引渡者。”
他点头,笑意安然:“那我便守者这舟,等她下一世归来。”
女子静静看着他,眼角似有泪水。
就在神使将要施法之时,她忽然起身,挡在他前。
“我不许。”
那只小船依旧飘在忘潮海域。
没有灯火,没有船帆。
唯有船头,重新浮现出“狐尾”的印记,而今,多出了一笔。
印记之下,刻着一行字:
“星沉之处,必有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