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时节,正是北岭雪浓之时。
残雪未融,春犹未至,林间偶有鸟雀鸣叫,掠过山谷,似在唤醒沉睡了整个冬天的幽魂。
陆泽醒得很早。他坐在驿馆窗前,看着外头被雪覆盖的山林,恍惚中竟觉得自己回到了许多年前,尚未披甲为将的那段年岁。彼时的他,不过是个年少登徒子,尚在饮酒学剑,不曾认得边关烽火,更未识得妖狐琴音。
他斟了一盏梅花酒,一口饮尽。酒意回荡,脑海中却回响着梦中那句:“你总会忘我。”
而今,他已不记得她所言的“前缘”,可那份梦中熟悉感,却像一缕梅香,萦绕不散。
小钰仍未醒。他这几日常常做梦,夜半惊起,眉间冷汗直流。
陆泽仔细凝望着那张熟睡的面容,心中竟莫名泛起一丝熟悉。他俯身替她掖好被角,手指微顿,却在这时听见她低低呓语。
“……镜渊……”
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仿佛风吹雪落,微颤着染上一丝凄冷。
“……灵息……不可逆……”
陆泽皱了眉。她语调痛苦,眉心紧蹙,那声音又断断续续:
“……若誓不记,便不得渡……”
“……你说来生……来生不识……”
他伸手欲唤醒她,却见她突然侧身,眼泪自眼角悄然落下,滑入枕边秀发之中。
“……别记起……别……”
一瞬间,驿馆外的风雪仿佛重新肆虐,镜渊冰面的浮光涌入于他脑海,尽是些无法捕捉的碎片。
小钰再无声息,只是唇间余温未散,那些破碎的只言片语却如一把弯钩,钩住他记忆深海里最底层的涟漪。
陆泽试着唤她,她却像听不见。他想一探究竟,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那一夜之后,他又独自进入梅林查探敌情,循着梅林边上的小路向东。风穿过林捎,残雪碎落一地,嘎吱作响,行至一处旧亭,忽闻琴音再起。
这琴音不同于小钰之曲,虽是同样的空灵,但却能听到曲中多了一丝压抑与隐忍。
他悄然踏入,只见亭中坐着一名白衣女子,背对他而坐,长发如墨,白衣轻垂。她身前摆放着一张瑶琴,指尖微动,琴音却像一把风刃,斩断了思绪。
陆泽开口问道:“姑娘何人?此地多有妖怪出没,小心为上。”
女子未转头,只轻笑:“将军莫非习惯以‘妖’视人?”
那声音清冷,陌生却又……似曾相识。
陆泽眉头微皱,正欲再问,女子却止了琴音,缓缓起身,回身之时,一张面容映入他眼底——与小钰,竟有七分相似。
只是那双眼眸,没有小钰的温柔,而是冰凉、寒冷,如雪中的冰泉。
“你是……”他话未出口,女子却已转身离亭,白衣没入林深,没了踪影。
陆泽追出几步,风起林间,花未落尽,残香犹存。他心头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有两条命运的线,在暗中交织牵引,却一再错开。
酒馆里,婆婆正煮着午饭,锅中咕嘟咕嘟作响,小钰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抱膝望天。阳光稀薄,却驱散了些许寒意。
“你去哪里了?”她问。
“林中探路。”陆泽答。
“你是不是……见了她?”她没回头,只是声音很轻。
陆泽一愣:“谁?”
她轻笑一声:“风里有她的味道,你不记得了?”
“你说的‘她’是谁?”
“是曾经你忘了、如今再遇也不认得的人。”
陆泽不语。
小钰站起身来,眼神突然认真:“陆泽,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看着她,片刻后点头:“走。”
她带着他绕过酒馆,穿过老梅林,再走一段山路,至一处山谷。谷中雾气缭绕,谷中央有一汪寒潭,潭水清澈如镜,倒映着天地树影,仿佛能映出人心。
“这是镜渊。”她低声说。
“传说此潭映人心魄,可观所爱,也可观所忘。”
陆泽走到潭边,看见水面映出自己面容——却在下一瞬,水面泛起涟漪,映出另一个身影。
是那亭中白衣女子。
他愕然转首看她:“你究竟是谁?她……是谁?”
小钰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她,是我。也是……不是我。”
陆泽:“什么意思?”
小钰背过身去,低声道:“镜中所映,非今世的我,而是……你记忆里那个被你遗忘的我。”
他一步步靠近:“可我为何会忘?”
她缓缓转身,神情温柔:“因为你许下过誓——若有来生,宁愿不识我。”
“许久以前,我们相识于镜渊之畔。”
“那时你不是将军,我也不是狐妖。我是凡人之女,你是山中流浪的剑客。”
“我们互不认识,却日日相见。”
“你在此练剑,我在此采药。”
“你为我拾花枝,我为你煮汤羹。”
“直到那一日,天火自东而来,焚尽村庄。我死于火中,你为救我身中重伤。临终前你抱着我,低声说……”
“来生若见,不如不识。”
“你……记得了吗?”
陆泽脸色苍白,眸中浮现一丝惊惧。
那段画面,如梦般浮现——火海中,他的呐喊;怀中女子渐冷的体温;自己沾血的手颤抖着埋她于雪下。
“……我……真的说过?”
“你说过。”小钰轻轻一笑,“所以今生,你我虽重逢,却注定再认不得彼此。”
“我以狐身渡劫,只为再见你一面。如今见了,已足够。”
她说完这话,忽然转身,纵身跃入镜渊之中。
陆泽惊呼:“小钰——!”
他奔至潭边,只见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可我舍不得!”陆泽身后小钰俏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