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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仅有几回没能在狄玉仪面前藏好愤怒,那是其中一次。他或许以为自己掩饰地很好,其实破绽百出。
他向母亲和狄玉仪道歉,别的话已她已记不大清,只知“不该提”几个字在他口中滚来滚去、没个停歇。母亲说不是父亲的错。那是谁的错呢?狄玉仪只在心里问,不懂他们为何如此难过。
她在节时去过几回宫中,虽规矩多些,却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这是她在话本里新学的词——于是她同时摇晃两人的手,拍胸脯说:“不过是换个地方进学嘛,散了堂袅袅立刻便回来。”
狄玉仪最终将他们的难过归于舍不得自己,再三保证道:“真的很快!”
入宫第一日,狄玉仪便知自己想错。
和顺帝只四子三女,学馆内余位颇多,她却被要求坐去最前边。狄玉仪在家中说得轻松,刚到馆内便因“坐没坐相”被教学先生责备好几回。临走他还要告诫,第一日尚可宽宥,再犯便要上戒尺了。
她点头,但未曾放在心上。家中夫子也常讲这话,却从没真正打她板子。狄玉仪心已飘回家中,正欲离开,被拦住去路,是除她以外唯一一个坐在前排的皇子,“你还有礼仪要学。”
狄玉仪对他的面孔有些印象,却记不得他究竟排行第几,索性只叫皇兄,“可是先生未曾同我说呀?”
“不信便算了。”他倒是笑着的,狄玉仪只觉还不如不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便像是在嘲讽人似的,他说教学先生记性很差,“除了该打你几下板子,什么也不住。”
“那皇兄又怎么知道?”
“我听到的呀。”他忽然起身走近,兴味十足道:“我还听到,你会来这,是因你父亲不想再替父皇去西丰了。”
羱国近年少起争端,战事有缓,敬春林想要卸甲归家。和顺帝眼也未抬,“有缓,非是已停。你是要朕教你‘战乱平息’该如何写吗?”
敬春林道“不敢”,和顺帝这才搁下手中奏折看他,“朕瞧你一直很敢。”
“明日便让狄玉仪进宫,与皇子公主们一道进学,再另叫女官给她补上落下的礼仪。”和顺帝轻飘飘下令,“省得她往后同你和德容一样。
“你也该知道什么才叫不敢了。”和顺帝说完,便挥退敬春林。
和顺帝复又低头,未曾见到敬春林一闪而过的愤怒,只例行前来等待考校功课的狄珩启看得一清二楚。他笃信,父皇若见到这般不加遮掩的敬春林,怒火必会比他更盛。
此时狄珩启看着狄玉仪,发现她脸上稍显稚嫩、却同她父亲极为相似的愤怒。
狄玉仪只是在想,错的原来是皇帝舅舅。但她知道这话至少不能对着眼前人讲,便压下气闷,干巴巴“噢”道:“多谢皇兄提醒,玉仪会好好学的。”
她脸上尽是不服,狄珩启认为女官教不了她,她一定会同敬春林长成一般模样。他想往后的日子或许会多些趣味,便笑纳这句感谢,第一次有了称呼,他说:“表妹不必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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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珩启?”樊循之觉这名字耳熟,费劲想起,继而不忿,“狄玉仪,你管这叫只比他好上一点?蓄意挑破能安什么好心,不是想看你失态便是要拿你寻乐子。”
忽然气成这样,又一副知道狄珩启的模样,狄玉仪茫然片刻,只能想到醉酒那日,“我这又是对兄长说了什么?”
樊循之不咸不淡复述一遍,直将狄玉仪说得露出赧然。可心中仍是存疑,她不觉自己会讲这话。
“我一向很是宽容。”见她神色纷呈,樊循之指向山谷间,“你向着山间讲他几句坏话,也便算了。”
狄玉仪不应,建议他:“兄长不如自己来讲更是解气。”
“我若想讲随时可讲,都不稀得挑地方,这如何解气?”他说着,倒是给狄玉仪做了示范,说些什么“竖子”、“懦夫”、“酒囊饭袋”之类的词,管狄珩启到底犯了哪样,统统安上便是。
“又不叫你喊出来,这也难为情?”樊循之很体贴似的,“不若我先下去些,你独自骂上一会儿?”
真让他下去才是难为情,狄玉仪不等樊循之反应,已是暂将“礼仪教养”抛去一边,学着他的话念完一遍。
虽遗漏很多词,樊循之仍是极夸张地点头赞赏,狄玉仪便以为这一回算是揭过。然他又是一串不重样的叱骂,这回打头的名字竟是和顺帝。
“樊循之!”狄玉仪赶紧制止,连兄长也忘了喊,瞪视他,“这可不是家中后院,现下随时有人会登上山顶。便是天高地远,你也太随性了些。”
“这不是还没上来?”樊循之满不在乎,撺掇她一起,狄玉仪自然不应。他没坚持,忽然问道:“难道不觉心下轻松许多?”
狄玉仪一怔,胸中积郁似乎真顺着这些不甚文雅、却能快慰人心的词,一道从口中滑出,又散在山峰谷底。
“往后谁惹你生气,便像这样随意臭骂一顿。来东孚山也好,无名亭也罢。”樊循之望着狄玉仪双眸,“皆是天地为墙,任谁也无法告你的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