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那帮坏蛋还在伺机抓你,叶戈尔。如今我有一个美国名字,可是个能与富兰克林·罗斯福平起平坐的好运男人。”弗拉基米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得意洋洋地告诉叶戈尔,而打量着他的那双冰冷的灰色眼珠则一动不动。
“现在,你的痛苦可到此为止啦。”他亲昵而快活地拍着战友的肩膀。
多数时候,米佳就像一具死尸一般冷漠地躺在床上,仿佛他根本不为自己的母亲与手足感到哀伤,但又会忽然哀泣不止,用诸如“罪人、灾星”一类的词汇痛骂自己。但不管他怎样不情不愿,不管他怎样虔诚地期待自己能直接痛快地病死在床榻上,因为叶戈尔出色的医术,他的病情还是逐渐好转了。这个事实险些让他大发雷霆,但却又有些无可奈何。
至于叶戈尔,不管他是怎样一位感情充沛的俄罗斯人,也都不可能在每次看见米佳时都忘情地哭起来。后来,弗拉基米尔告诉小男孩,在外孙女去世的那段日子,叶戈尔·阿法纳西耶维奇的脸上时常没有人类的恐惧和愤怒,只有一种诡异般的平静。聪慧的米佳很快也就理解了他的意思。有时一片河水过度平静了,反而会显得危险而诡异。
即使叶戈尔并不能无时无刻亲近他,这个聪明的孩子心里也是什么都明白的……谁能像这个上了年纪的、沉默寡言的同胞一样,每当他受到刺激不断地后退、恳求着年长者的庇护,都能时候恰好地吻一吻他染病的手呢。每当叶戈尔同他的小病人说话的时候,语气也都是温存而亲切的。叶戈尔·阿法纳西耶维奇一向便是那种颇为冷漠、但心肠绝不算坏的男人。他的好脾气在那些十岁以下的小孩儿面前尤其显著。
他甚至想要亲自照顾德米特里,想要像抚养自己的亲生孙子一样把他抚养长大,还像模像样地用小提琴给他演奏过莫扎特的第三协奏曲(这的确是一首很欢快的曲子)。其实他迫不及待地想把米佳留在自己身边,只不过迟迟没有提出这个建议。他只是在等着米佳主动向他开口罢了。
有一天,德米特里高烧不退,一边从被子底下伸出手让叶戈尔的手将他的攥在中间,一边轻声说着胡话——又或许是被救助以来说过的第一句诚恳的真心话。那语气中饱含着一种无人可以倾诉的忧伤。
“原谅我吧……亲爱的医生,我明知您是爱我的。有时候,我盼望您把东西落在我这里,那之后再来看看我。但有些时候,我简直……希望您能像别人一样侮辱我。否则我不能明白您为何愿意善待我,也不知如何偿还您的好意。”
此前,就连最亲近的人儿也一样侮辱他,而他也无知无觉地用学来的同样的手段侮辱着他们!后来他或许是突发奇想,想给德米特里改一个姓氏。虽然这个计划并没有实现。但不管怎样,他都不愿欺骗他,打从心里希望他能幸福……唉,可怜的小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叶戈尔为他叹息,又一次流下痛苦的眼泪。他不愿瞧见这颗安静的、早慧的、伤痕累累的心灵受到摧残与伤害。他忽然想到,据说肺病是很容易激起愤怒和怨恨的。
谁料,一个不小心,他们没有看住他,又让德米特里一个人跑到街上去了。他不会说英语,这里也不是俄罗斯,他跑不了太远的,也但愿他也不会真的逃跑。稍晚些的时候,弗拉基米尔告诉心急如焚的叶戈尔,自己已经在离公寓很近的地方找到了茫然无措的德米特里。
当叶戈尔再次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他就像他们第一次相遇时那样瑟瑟发抖,睁大了恐惧的眼睛,就像犯了错的小动物害怕遭受惩罚一样。
但叶戈尔明白,其实他只是在颇有耐心地试探着,故意躲在容易被发现的角落里,等着发火的大人们扬起鞭子……或者手边能找到的任何东西,怒气冲冲地暴打他一顿。这样,他就有充足的理由让自己逃跑、或者死去了。他的感情也不会因自己不能偿还叶戈尔的善意而感到备受折磨。此外,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灵受到虐待,虽说并不能使人幸福,但多少还是能在异国他乡使自己感到些熟悉与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