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风雅居被查抄那日起,孙大小姐便主动投告官府,自请与何二公子和离,新婚夫妇劳燕分飞,给墙根儿下的百姓又提供了不少嚼说的话题。
孙二小姐的尸身被领回那天,是一身缟素的孙如纨亲自来接,面上看着那么一个冷情的人,在见到孙如月的遗容时,哭得肝肠寸断。
她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睛,对孟玺说,“我这次成亲,嫁妆只有三抬,大人知道为什么吗?”
孟玺缓慢地点了点头。
孙如纨泣道,“我好好一个妹子,平白丢了性命不说,他们却还要将她的尸身高价赎还,兄长......他的兄长借此要挟......若是我孙家不肯一同替那畜生遮掩,我妹妹的尸身不知要被那些人如何处置......”
“我父亲不过普通白衣,一生勤谨,所有的家私甚至包括我母亲的陪嫁都一同填进了这个坑里......”
这桩案子牵涉的人众多,陆陆续续查办了两个多月,最终一一都确定了罪名,除却孟玺保下的冯涛,紧要之人,有一个算一个,开春全部问斩。
被查封的风雅居关门谢客,此事之后,不知卖给了谁,门上摘了牌子,冬去春来,一条性命,几段恩仇,周围的百姓渐渐便淡忘了这件事,数月之后又是一家新酒楼。
石玉为了报仇雪恨,失去了太多东西,在事情尘埃落定之时,除了眼泪,只有沧桑疲惫。
小满已经基本上能说话了,只是身体的余毒要靠吃药排解,来日就算是病治好了,只怕也是个药罐子。
朝露见此主动说为她在京中招揽了一个绣娘的活计,有今日相识一场的情分,将来若是有什么事情还可以互相照顾,只是腰缠万贯却是不可能了。
石玉说道,“我从不求大富大贵,只求片瓦遮身,我儿无恙。”
孟玺这么一闹,彻底得罪了裴家和不少官场同僚,致使与孟延年在朝中的关系一度陷入冰点,宣化帝又迟迟没有起复的消息,表面上看着是奖赏,实际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将他晾着。孟琼倒是劝他,裴桓是几十年的内阁首辅,为群臣之首,反正宣化帝近几日已经找由头反复申斥过裴慎裴恪兄弟两个,还给裴恪贬了官,如今的局面算是给裴家面子。
孟玺倒是宠辱不惊,好像没这回事,他如今卸了心理包袱,眼前第一件事就是琢磨着寻个便捷的他处僦居。
旧事过去还没多久,马上就要开春了,黄河泛滥,堤坝溃决,淹了好几个省的百姓,治大国如烹小鲜,民生之艰从未停息。
内阁已经聚起来开了好几日的会,孟玺没想到这时候宣化帝忽然派人宣召他进宫。
“如今各地水深火热,东南又闹起倭寇,褚部堂和钱宁吃了败仗,正是时候需要熟悉当地情况的人替朕分忧,尔身为年轻士子,怎可偷闲躲静?”
孟玺闻言,赶忙伏地拜道,“草民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殒身以报。”
宣化帝看着他,微微笑了,“当初舒王跟朕举荐你,朕看你年轻,没想到他的眼光确实不凡,既然如此,朕便擢封你为监察御史,亲自南下,替朕巡查东南海防等相关事宜。”
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孟玺正好碰到了傅云砚。
明明都要开春,这几日却忽然冷了下来,天上忽忽悠悠,下起了一场小雪。
孟玺没料到今年京中的天气能这么多变,只当是倒春寒,所以自然也没备伞。
“还没恭喜孟大人高升。”
听到这个声音,孟玺愣了一下。
循声望去,傅云砚身着一件玄色缂丝鹤氅,袖口的金线云纹飞扬,一动一换间,鹤氅上的银丝仙鹤压纹隐现浮光,腰系白玉,悬着玉钩,手中撑着一柄三十六根伞骨的青罗伞。
青白的伞面上是银线卷草纹,平日不起眼,油绢撑开后天光照落,有明亮熹微的光芒洒在他尽管疲惫,却依旧不掩出挑的脸上。
人像是个雅致人,孟玺心中叹息。
见孟玺看到了他,傅云砚微微颔首,也不动弹,意思很明显,要送他一程。
孟玺并没客气,直接走到他的伞下。
没了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并不管裴家之前因为他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心安理得让这位工部侍郎为自己挑伞。
“堂官的消息当真灵通。”
傅云砚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就这么在风雪之中走着。
快到宫门前的时候,孟玺见傅云砚半身的衣服上积了细雪,明显不是刚沾上的,这才发现方才一路,他手中的伞都偏到了他的身上,他忽然开口,“冯涛是你的人吧。”
聪明人点到为止,话不必说尽。
傅云砚愣了一瞬,似是有些头痛而无奈地笑了,“三箭之内却不能要了你的性命,此事也是要周珏颇为为难呢......”
若非此时孟玺的胸口还在为箭伤隐隐作痛,他简直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一场逼真的梦。
当时若是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差错,或许箭反抗之间偏了几分,他也许就没有命在这里了,而这个人随手玩弄他的性命,竟像是不干己事一般,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毫无愧色。
孟玺的嗓音沾了风,“风雅居的东家不会只有一两个人,想必你也是其中之一,只是裴家兄弟在前头用人作大头,你说不上什么话,所以便故意让冯涛卖个破绽给我,想顺势借我的手重新洗牌。”
“就连清缴那些‘眼’也一样,都是裴家那头的人。”
傅云砚自始至终眉眼含笑,安静地听他说,并不反驳,直到说起冯涛,他略带嫌弃地撇了下嘴,“......那天晚上他暗示给你的地点,‘步虚声尽天未晓,露压桃花月满宫’出自《宿咸宜观》。”
“东食西宿满仓谷,西宿可食仓谷之米,是为‘粟’......切金断玉丧西墙,分金玉二字,拿去那西,最后独留一个‘粉’字下来,”傅云砚失笑,“咸宜坊就那么一个斜粉胡同,这样刁钻古怪的字谜亏得他想得出,也亏得你这么短的时间解得开。”
孟玺的脚步一停,他没理会傅云砚的玩笑,“不管裴慎是为什么目的,这酒楼如今赚的脏钱已经够多了。”
傅云砚瞧着他,微微颔首,堪称有礼回道,“有数。”
宣化帝下了旨意,吏部的令没几天就下来。
临行前孟延年与姚氏不情愿置了酒宴给他送行,孟鹤年多半还是恼着,托词公务不肯来,只让孟琼代祝他此行顺利。
临去前夜,姚氏提前让厨房备了不少他爱吃的点心,孟延年没再见他,孟玺心头微微有些失落,不过就罢了。
他正在书房整理几样赴任随身要用的东西时,朝露匆匆走进来,递给他一只卷轴,“消息到了。”
孟玺接过来,拇指摩挲着卷轴上雕琢的纹样——根茎细弱,叶片秾长,间或夹杂四五朵不同形态的兰花苞。
他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