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各省不是大旱就是大水,陛下内政修明,前儿工部拟出的开支白银三百万两,要给江浙修堤防,户部批了,钱也拨下去了,结果今年钱塘江春潮,一转眼就垮了,三百万两银子,就是当成石子儿白花花砸水里,咱们也总该听个响儿来。”
刑部尚书李行半戏谑道,“这要不是前日这场冻雨,碰巧又遇上春潮泛滥,咱们还以为工部造的河堤是黄泥捏的,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工部尚书尤恕年前奏请告老还乡,今日堂前议事,来的只有一左一右两位侍郎。
工部侍郎褚文越听李行这么一挤兑,赶忙伏地惊恐道,“工部奉旨修堤,下官夙兴夜寐,未曾懈怠,修河款已尽数如期拨放,河堤修建都有下游河道衙门监管,李大人的意思下官万不敢担!”
吏部尚书姚广思道,“陛下,如今不过刚开春,江浙两地田地被淹,百姓流离失所,生民受难,我等忝居其位,必定要追究到底,还江浙百姓一个公道。”
李行见状忙附和,“如姚尚书所言,如今杭州地区受灾最为严重,浙江清吏司报上来的卷宗里头说,如今各地暴乱,农户带头打砸官衙和民居,抢夺官粮、放火烧仓的事情比比皆是,官府镇压多次依旧是杯水车薪,臣看在眼中,属实是触目惊心.......”
此事本由裴慎、裴恪兄弟两个带头的户部发难,可姚广思和李行倒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似的打了个配合,宣化帝面前非要揪住工部的尾巴不放,搞得褚文越左支右绌,应接不暇。
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兵部尚书褚怀生的褚是读作褚,写作裴,褚文越是裴氏一党,至于那个傅云砚就更不用说了。
这次是借故发难,要在工部硬折裴桓一臂。
褚文越抬眼看着上首坐在紫檀珐琅扶手椅上那个穿着大红仙鹤补子常服的鹤发上官,心底气急,却偏偏不敢表露出来。
内阁诸臣你一言我一句,唇刀舌剑紧咬不放,褚文越尽心周旋,却斗不过几只成了精的老狐狸,言辞争辩间反被渐渐逼入死角。
这些年,宣化帝渐渐少管朝务,愈发沉湎望仙宫的富贵温柔乡,而今除了皇帝,能当家做主的便只有上头未曾说话的裴桓与闻人鸾二位阁老。
每次堂前议事,底下人刀光剑影,他二人自岿然不动,兵不血刃之间解了风云。
殿内地龙烧得滚热,褚文越舌战群儒,磨得唇角起沫,额上沁出了豆大的密汗,就在几方难舍难分之时,一直隐身的宣化帝终于清咳了一声。
这一声轻若鸿羽,落在殿内,却让两侧臣工瞬间收声。
透过厚重的紫檀嵌珐琅山水花鸟屏风,宣化帝略带浑浊的声线沉甸甸砸在殿上,“朕视百姓如子,这是上天有意要罚朕。”
听闻此言,在场所有官员瞬间齐刷刷跪倒一片,裴桓忙道,“陛下爱民之心路人皆知,是下头的官员玩忽懈怠迷了眼睛,致使民生苦不堪言,臣等身为人臣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
宣化帝不置一词。
孙大伴瞟了眼帐帷后头正揽一姣童在怀的宣化帝,眼见那小童已是被盘弄得气喘吁吁,险些憋不住声响,又见下头臣僚俯首,便微微一笑,“诸位大人位列六部之首,陛下是天子,列为大人乃是我雁朝的股肱之臣,诸位撑起了我雁朝江山社稷,今日在圣上面前议事,就是为替天子分忧。”
“各位大人不必过分自责。”
底下人默了一瞬,这才应了声是。
宣化帝的视线透过烟灰软烟罗,看向外头群臣影影绰绰的身形,“晟睿,对于此事你有何见解?”
闻人鸾略一思索,便道,“回陛下,河堤塌方之事势必要追究到底,只是眼下最紧要的是受灾地区的流民安置,以免百姓暴动,造成更大的损失,这次堤坝塌陷,首当其冲的几个地区应由朝廷派人前去赈灾监管,修缮堤防。”
孙大伴道,“生民之事是头等大事,不知诸位阁老还有列位大人认为由谁前去会比较好?”
此言一出,空气中顿时静默了几秒。
南下赈灾,明面上不但要赈济百姓,河堤贪墨,这背地里又不知要与多少浙江大小官员打交道,此时宣化帝的心思尚不明朗,下情上通,一不留神便不知得罪了是谁,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都不是什么好差事。
褚文越偷偷瞄了一眼姚广思,这到了人家的地盘,派去赈济的官员只怕一个弄不好就是丢官罢爵吃牢饭。
他心里头打定了主意,又瞧了一眼傅云砚,心道也不能怪兄弟,实在是点子扎手,风紧扯呼......
刑部尚书李行道,“此事从最开始是由尤恕尤大人提请,工部督办,结果弄出了这么一个巨大的烂摊子。既然工部坚决指称一切都是按章程办事,人言可畏,不如还叫工部的人去,也好厘清下头的害群之马。”
褚文越闻言立马抢先一把捂住胸口,直做个西子捧心状,底下狠狠掐住了自己大腿,强行掬出一把辛酸泪,“陛下万岁,历来赈济灾民、调拨钱粮都是由户部出面,此事工部却有监管不逮之罪,臣立身清正,与河堤贪墨绝无半分关系,愿请回避以证清白,请诸位大人另择才德兼具之人,将此案秉公处理,共同证见,绝不能放过那群害民的贪官蠹役。”
自请回避以证清白......你怎么不干脆引咎辞官以证清白呢?!
在场诸人心中骂声迭迭,竖子当真无耻。
姚广思道,“按理说,兴修河堤和赈济灾民,工部和户部都脱不开身,褚侍郎言辞凿凿,与此事并无关系,不如就由褚、傅两位大人牵头,将事情给调查清楚,也好还灾民一个公道。”
宣化帝望向闻人鸾对面的人影道,“清虹,你主领内阁,这件事你是什么想法?”
裴桓一直老神在在,听到宣化帝将话头引到了自己头上,忙福身答话,“回陛下,臣以为褚侍郎人品贵重,列位臣工有目共睹,深以为信。自今年开春以来,各地灾患,工部有不少大小事宜,尤大人卸任,望仙宫还有许多差事都需要工部来监督,前段时日东南倭寇猖獗,沿海防御工事尚未完成,一下子将人尽数调走,臣只怕会误了东南的战事,反误了百姓。”
闻人鸾不以为意,“裴阁老此言差矣,同是国分忧,沿海的工事要修,殊不闻杭州城百姓之艰近在眉睫,我朝人才济济,难不成离了谁人还不转了不成?”
闻言宣化帝嗤笑一声,捏了捏怀中妖童雪白的肩头,语气慢悠悠,“依朕看,你是怕这一趟路途辛劳,舍不得你的好儿子。”
裴桓忙拜道,“臣不敢。”
“傅随之,你自己的意思呢——?”
宣化帝话音刚落,宣政殿内所有臣僚的目光——包括孙大伴——齐刷刷落在了明明身处风暴正中却始终一言不发的青年身上。
京中官场寸进之艰难以想象,在场诸臣最为年轻的也已近不惑之年,唯有他一人,同样穿着孔雀补子的绯色官衣,缓带轻袍,眉目轩昂,方才刚刚年过三旬而已。
一切的一切都无声昭示此人年纪轻轻便已跻身六部长官之位。
与在场诸公同坐阁台。
下首被点到名字的傅云砚眉睫微动,面色无波无澜,仿佛刚刚这番议程背后藏着的坑窝陷阱你来我往皆同他没有关系。
听宣化帝这么问,傅云砚起身,烧灼的殿内,他的声音犹如一桶冷冰浇得滋滋响,只见他伏地顿首,向屏风后的人一字一句清晰道,“微臣愿往。”
.........
福州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城楼上熏风和日,春光暧昧,舒服地让人眯眼。
巡抚姚存谦站在城墙上眺,看着城门口往来如织的布衣百姓,脸色阴着,不知琢磨什么。
按察使王和川和他共事多年,看他这样,心头有些按捺不住,“这次下来的监察御史孟大人,上头有没有打过招呼?”
“陛下的意思是沿海一直不太平,这几年倭寇作乱的事情就没停过,褚部堂旧疾复发,前些日子上了折子,直言沿海边防之患,这位就是特意为了巡查海防清缴倭寇的事才来的。”
“可这......”
姚存谦扫了他一眼,王和川禁不住一缩头。
徐家庆提笼架鸟,浑然无谓道,“沿海倭寇之患远非一日之功,打从太祖皇帝下令禁海开始,直到这几年,愈发猖獗,驻防军尚且束手无策,他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下来能做什么,想来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人人都知徐家庆这个都指挥使背靠褚家,上头又有褚部堂提携,姚氏与裴氏乃是一股绳,姚存谦一贯看不上这些行伍之人直来直往的粗气,素来与同为进士出身的王和川走得更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