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巴黎,天空沉闷而阴郁,寒风像一只无形的手,悄无声息地在街巷中游走,抚过冰冷的石板路,掠过沉睡的塞纳河,也穿过玛格丽特的心脏。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路德维希了。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仍然住在这栋房子里,仍然在固定的时间出门、归来,仍然会在餐桌上说“请用餐”,仍然会在书房里待上两个小时,但除此之外,他似乎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不再敲响她的门,不再在夜里唤她去他的卧室。
玛格丽特从未为男人苦恼过。她的美貌总是轻而易举地获取她想要的一切——珠宝、宴会、护送她穿越危险时刻的手臂,甚至包括路德维希的关注。可现在,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被困在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默里,无法挣脱。
“玛格丽特,你为什么总是装出这种可怜的样子?”
她无法不去联想到过去。他接受她作为“献礼”的那一刻,那种微妙的冷静——既不是欢喜,也没有愤怒,而是一种令她窒息的克制。那时,她就明白了,在这个男人眼中,她不过是一个被交易的筹码,一份被包装得精美的礼物。
她想起了那场歌剧,他坐在她身旁,目光专注,却始终带着距离。他的选择是精心设计的,将她的身份与那位虚构的妓女紧密相连。玛格丽特·戈蒂埃的美丽、脆弱、无助,还有她最后的悲剧,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射出路德维希对她的看法。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判,将她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化作一段隐喻,一件可有可无的附属品。
“在巴黎,一个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没有几个‘朋友’,确实有些不可思议。”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但她听得出其中那层隐晦的贬低与嘲弄。路德维希从不直接冒犯,却总是用这样的方式,在她心中投下细小的石子,让她的骄傲泛起层层涟漪,最终溃散无声。
“他为什么要这样?”
她不是天真到无法理解其中的逻辑——权力、占有欲,甚至可能是某种扭曲的怜悯。但她依然无法接受,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可以用如此复杂的方式去贬低另一个人,又为什么她的心,会对这样的男人生出无法摆脱的纠缠。他可以在餐桌上说出“不要让无关的人进来”这样清晰的命令,也可以在浴室里用极尽温柔的手指拨开她额前的湿发。
坦白来说,玛格丽特从未感受到法国人那种面对侵略者的痛苦与仇恨。她没有那样的爱国激情,也没有足以让她奋不顾身的土地。她早就不是米兰的少女了,那个属于她的家园,随着父亲被流放、母亲去世,早已化为尘土。对她来说,“国家”的概念太过遥远,它是历史书里的文字,是别人胸前的勋章,是战火中人们呐喊的理由,但从不是她的。
她是一个漂泊者,一个夹在不同世界中的影子。她没有仇恨路德维希的理由,也没有爱他的理由。她只是某种命运的牺牲品,被推向了一个既陌生又无法逃离的舞台。而路德维希,是这个舞台上唯一的共犯,也是唯一的见证人。
——
夜总会在左岸的一条小巷里,门口挂着一盏昏黄的煤气灯,映照出门上描金的花体字:Le Papillon。
这是夏洛特的工作场所。她们两人曾经一起租住过一间小公寓,巴黎被占领后也一度失去过联系。
推门而入的那一刻,玛格丽特便被热烈的灯光和空气中弥漫的香水气息包围。夜总会里人声鼎沸,女人们穿着贴身的丝绸礼服,在舞池里轻盈地旋转,男人们在卡座里抽着雪茄,交谈着从市场到战争的各种话题。舞台上,一个金发女子正在表演踢踏舞,修长的双腿在灯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玛格丽特!”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喧闹中响起。
她循声望去,看见了夏洛特。那个艳丽的芭蕾舞演员仍然如往昔般优雅而自信,身着一袭深红色的紧身裙,领口低得大胆,腰间的丝带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段。她轻快地走了过来,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你这阵子都去哪了?”夏洛特一边拥抱她,一边笑着说道,“难道你真的成了德国人的金丝雀,被关在那里动弹不得?”
玛格丽特笑了一下,脱下手套,将它随意地扔在桌上:“说真的,夏洛特,你不会相信,那个地方无聊得要命。”
夏洛特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示意她坐下,然后招呼侍者送来两杯鸡尾酒。她坐在玛格丽特对面,托着下巴,好奇地打量着她:“那你现在出来了,难道是想逃跑?”
“逃跑?不,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哦,亲爱的,你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夏洛特眨了眨眼睛,端起酒杯与她碰了一下,“不过,你真的过得好吗?”
玛格丽特端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那微微泛甜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温暖的辛辣。她笑着说道:“你觉得呢?”
夏洛特盯着她的眼睛,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玛格丽特,我认识你太久了。你不会无缘无故露出这种笑容的。”
“什么笑容?”
“一个漂亮女人在掩饰自己脆弱时的笑容。”夏洛特耸了耸肩,“我每天都能在这里看到至少五十次。”
似乎是被她戳中了心事,玛格丽特猛地一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语气夸张地说道,“你能想象吗?他严肃得要命,冷冰冰的,一点儿也不解风情,简直像个老古董!”
夏洛特闻言忍不住笑出声:“你是说,他不会甜言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