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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沧海横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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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扫墓,不如算作出游。岳氏迁居川蜀,迄今不过四代。依山傍水、占地三亩的墓园中,唯矗立岳维申及其夫人孤独的坟茔。陆谷与黄思肖跪在石拜台前,被领着稀里糊涂磕了几个头,就抓了供桌上摆好的时令瓜果、细巧点心,兴高采烈地往草丛里闹去——岳家人祭拜祖先,与黄思肖何干?偏他与陆谷一见如故,聒吵着坚决要跟来。柏树浓荫如幄,将孩子的欢笑声隔远了。留在幄中的岳维申和江霖烧完纸钱,用近处的溪水洗净石碑、石台,又向坟头添了几捧新土。遵儒学之教义,来祭子孙“如执玉,如奉盈(注1)”,需婉容虔诚,恭敬谨慎,然而他们的沉默掩盖着不同心思:两年之前,岳维申在睡梦中悄然西去。老人家高寿,又走得安详,这让亲见祖父母饱受病痛折磨的江霖十足羡慕。而岳旻对祖父印象不深,加之昨夜母亲良久的埋怨,父亲隐晦的叙述,记忆中那张布满皱纹、仿佛永远在思考中苦闷的圆脸扭曲变幻,于他已如素昧平生般疏远,“同云,我们走吧。”

江霖从岳维申的碑后绕出,笑道,“我正拜阅令祖的墓志。”

“是吗,”岳旻心烦意乱,阴阳怪气得毫无道理,“那么祖父生平,你已知晓得比我多了。”

坟园边上便是守墓人的院子。一家人头回见到岳旻,坚持要留他们用饭。陆谷和黄思肖舍不得院中新结识的玩伴和小狗,也在软磨硬泡地请求答应。岳旻与江霖不能推拒,遂坐到栽满花草、药材的土墙下,捧起主家只在贵客临门时冲泡的粗茶。闲聊漫无目的,江霖一面应付好友的发言,一面盘算自己的事情,忽听岳旻话锋一转,郑重其事地说道:“当年你我祖父谈论治、道两统,令祖以士子行道,为君王屈之,不得独立之学问,自如之思想。便或有之,难逃身膏斧镬、言遭焚弃之殃。唯是天子抡材,不求德而求忠,不求疑而求信,不求直而求服,不求贤而求谄。‘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注2)’,韩昌黎以此为文王之至德,不亦惑乎?”

“家祖驳之,以天地间必有一脱离人治之道统在。在民间而为礼,非繁文缛节之礼,乃为合众明分、辨异序位,使人人愿遵,人人易行,人人得利,上下相交而不相乱;在国朝而为法,非太(河蟹)祖所言之‘防民之具、辅治之术’,乃为生众民以各得其所,象天道之损余补缺。然则孔孟游国遇君而偃蹇同,朱王为学从政而功业异。所谓圣贤修百王之法,应当时之变(注3),其果真有‘天视民视、天听民听’之说欤?”

自今早随母亲拜会赵府,岳旻的兴致便一直不高。适才又听他袒露大段疑惑,江霖的心中已有计较。“可曾闻天启年间,余姚有一邱生者?”

“不知是哪位贤达?”

“实是家乡一落魄书生,寒窗苦读二十余载,见仕进无望,遂托人在县衙寻一差事,勉强糊口而已,”江霖笑见岳旻一脸的失望,得意道,“县令久困于记诵之学,溺于科举之文,催科、词讼、簿书、期会,皆赖熟练之书役为之办理。铨选可疾可滞,处分可轻可重,财赋可侵可蚀,典礼可举可废,人命可出可入,讼狱可上可下,工程可增可减,使费既赢,则胥吏援案以准之,求贷不遂,则其援案以驳之(注4)。邱生投身贱役,虽失荣进之阶,文人风骨犹存。凡遇讼案,必检阅律例,妥为定判,绝无伺机讹索,图谋鬻狱之利;凡值征纳,必恤苦怜贫,如实办理,绝无上下其手,鱼肉无势之民。如此人物,得民心而不得官心,纵称颂于众口,仍难免杀身之祸。某年除夕,邱生留守县衙,被同僚杖毙于高墙之中。”

“竟有此事。”

“姑妄听之便是。”

岳旻意识到江霖在编故事消遣他,神情颇为怨愤,“一心幽微,满口荒唐。同云,你总是这样。”

“何如改作‘人心幽微,世事荒唐’,正为麟趾兄宏文作注,”江霖呷了口茶,眼底闪过一线狐狸般的狡黠,“荒唐地生荒唐事,糊涂人饮糊涂酒。可惜此间无酒,劳心人,且饮一杯茶吧。”

岳旻依言照做,“稽诸历代往史,总是奸诈胜过良善,功利胜过道德,强权胜过正义。百余名帝王,不过一秦始皇耳,道则不可见,用则不可知(注5),令天下敬而效之,何如令天下惧而从之?秦制两千年,便只有主而无君,有奴而无民。既无君,何有王道?既无民,何论民心?悠悠青天千丈高,岂见人事细如毛?野夫空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注6)。”

岳旻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久不闻江霖回应。看天际山影倒映在他的眸中,岳旻知道,好友的思绪已越过现世的利钝,又去追究难以猜解的“道理”。“公其必优于私乎?”他突然出声,“举正正之旗,竭天下之财力以为国用,必优于人人各谋其私,各营其利,上下相瞒以保全细民身家乎?”

听似莫名其妙的谵语,却正中岳旻的心思。他的话中带上些许不甘,“既已打卦占卜,何不顺道问问神仙?”

江霖指指他的胸前,交叠的襟衽下,隐约凸起一本书的轮廓——这便是岳旻今日心情不佳的症结所在。他取出书,递与好友,“祖父临终前,将仕顺十年之经历录为一册,并于扉页大字注明,唯你我可启此书。”

江霖向岳维申的遗物拜了几拜,顺理成章地展卷而阅,“令祖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注7),真圣人也!”

“非也,非也。我闻圣人能远其子,不远其孙(注8)。”

岳维申晚年出山,在顺朝沉浮十载。江永从四方来信里关注着老友的动向,也常避开岳旻,与孙儿私下讨论。江霖听出同伴话中的讽刺,讪笑道,“对子议父,已属非礼,况祖辈耶?愧甚!愧甚!”

衣锦还乡两月后,岳维申病逝。命不久矣之人,犹有书中如此清楚的神智与强劲的笔力,一道石破天惊的猜测浮现于江霖脑海,他没有作声,继续看向书页。

自前太子李亨称兵拒命,败死于街衢,顺朝的局势便无一刻清宁。你方唱罢我登场,斗得血流成河,白骨支天,只为一人作了嫁衣裳。联手陷害李亨的人员首先分化,周洛倚仗皇帝的宠信与军队的拥护专制朝权,作威作福,不可一世。李鼎对他猜忌渐重,利用连璧、张业等一干勋贵及以孙立言为首的文官集团百般制衡。直到乾宁二十三年,即延兴十一年长沙之役大败,顺军仓皇撤离湖广,李鼎才借机彻底清除了周洛及其党羽。自此顺朝由“抗宣”转而“抗景”,收束东、南战线,专注于光复河套地区。勋戚、文官顺势上位,君王不唯没有欣喜,反对他们的提防更甚于周洛——李鼎出身贫民,深知官绅豪族曾如何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纵然江山改换,不过如巨兽换皮,皮下骨肉未变,文人与官僚的毛发重新依附皮上,仍然口诵着“仁义道德”,继续吸噬民脂民膏——何况毛发自以为采尽天地之精华,还要将这套厚黑学问与万贯家财传于一代又一代的小绒毛呢!李鼎重武以抑文,既没有保证将帅们永远听命于他,又不能阻止勋戚与文官暗中勾结。而太子李元失去周洛的庇护,地位日益受到皇次子李利和他娘舅孙立言的威胁。“选贤于野,则治身业弘;求士于朝,则饰智风起(注9)”,李鼎百计求起振,最后将目光投向西南——他以太傅之位相许,恳请大儒岳维申出山相助。

岳维申毕生之夙愿,在为天下寻一有道之君。江永固然当世之豪杰,然多谋而少决,终生困于“忠义”二字,不能有为。赵煜阳总督西南,足具王霸之资,可他秉承江永的意志,可以割据但绝不称王。维申先后辅弼二人,始终不甘心沉于下僚。李鼎虽非他心中的明主,却愿将参预朝政、教导太子的权力倾囊相授。维申以乱世驯致太平者,一则曰“华夷之辨”,二则曰“君臣之分”,纵观天下,能抗御夷狄而为万乘之主者,唯李鼎差强其意。于是在乾宁二十七年,他策杖出山,随即被拜为大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李鼎之得维申,如鱼之得水。国朝战事倥偬,百废待兴,欲取钱粮不于民而直接于官,唯“犯上谋逆”与“贪赃枉法”两法可用。李鼎亲手处置了几名京中巨贪后,将“肃贪翦逆”之令推向民间:帝国的巨手伸向每一位官僚、士绅、富民之家,上有阉宦、禁军的严酷审查,下有百姓、家仆的诬妄告发,中家以上,几乎无人能逃脱抄家刑人的厄运。然而皇帝除恶犹恐不尽,为防鹰犬们私相包庇,特地为各府各县定下“谋逆”与“贪赃”的员额,不达此数者,监察官与涉事人一体同罪。岳维申对宣太(河蟹)祖“上下相维以制其中”的做法推崇备至,令事态一再扩大,受殃者由官僚而胥吏而乡绅而富民,火炎昆冈,玉石俱焚,而上位者并不吝惜。他们费尽心机将全国百姓打碎成一盘散沙,正是为让帝国——这只不知疲倦、永远饥饿的毒蛛吐出绵密的丝网,牢牢掌控国中一切民力、物产。乾宁三十年,李鼎收耕地于国有,实行全民屯田,每十户立一甲长,十甲立一里长,平时务农,农闲练武,有事出征。次年,在城镇组织同行公会。里长与公会会长直受县令管辖。那些在苛政下苟全性命的各级官吏栖栖遑遑,不敢擅作威福,凡事唯皇命是听。“政作民之所恶,民弱,民弱则国强(注10)”,当顺朝举全国之力收复河套地区,王朝内部已是民生凋敝。突如其来的一场雪灾,各地薪食俱尽,民冻饿死者日以千数。朝廷下令赈济,可粮仓空如悬磬,从南方低价购进的一百万石粮米,有多少落进王公贵族、各级官吏、会长和里长的囊中,有多少真正发给了饥寒交迫的平民?

随粮米运输一同发生的,是顺朝重大灾情的泄露。岳维申在长安捱过一个摧心剖肝?的新年,意外等来好友赵瞻的造访。赵瞻自成都远道而来,只为劝说维申废止“全民屯田”和“组建同行公会”两项苛政,重行前朝“百姓各耕其地,工商各事其业”的旧制,“得地失人,地必随人而失。强秦三世而亡,岂能忘耶?”然而大顺的战车隆隆开动,鞠躬尽瘁的一国宰相也同曾经的李亨、周洛、孙立言一般,被冷血的君王狠心弃置。众目监视之下,维申长叹一声,将赵瞻送出府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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