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女出生不久,赵煜阳就搬出总督府衙,在城东纱帽街另置了私宅。宅邸颇具规模,姐弟三人自西角门入府,走了一射之地,又向东跨过穿堂,方来到赵府正院。走进内仪门,看见徐蕙的贴身婢女秋水已在堂前等候,赵蓁轻推了堂妹一下,赵晳会意上前,代大家向厅中通报,“伯母,我们回来了!”
徐蕙一夜未眠。她一想到几个孩子深夜奔走荒郊,心就沉了下去,再想到下莲池畔鱼龙混杂,多少凶恶的目光要从浓雾里伸进来,后背更扎起一层又一层冷汗。总算盼到他们安然回府,徐蕙一颗心提回胸腔,忙拉起赵晳的衣袖上看下看,“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没有,一切顺利。蓁姐姐不仅救了那名产妇的性命,还接生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娃娃!”
“真好,真是辛苦你们了,”徐蕙紧绷的面颊柔和下来,不觉然牵起抹欣慰的笑意,“洗澡水和茶点皆已备在你们的房中,都快回去歇息吧。”她的目光停留在赵晳身上,话却是说给三个人听。赵蓁摇头道,“过会我还要出门一趟。那孩子在胎里染了梅毒,眼睛不能正常视物。若是拖延治疗,难保不会双目失明。”
“如果来去不便,何不将她们接来府上施治,等到完全康复,再送她们返回住处。”
“还是不必了。都说‘斗米恩,升米仇’,今日好聚,来日可未必好散。就算今日得人感恩,来日又有病患上门,未必不与他们结仇。”
“你思虑得比我周全——要是能开设医馆就好了,”徐蕙连连点头,笑容中添了几分讨好,“等你父亲回来,我们再一同劝劝他。”
听其话中之意,赵煜阳对二女儿悬壶行医并不赞成。或许是觉她年纪尚轻,担不了救死扶伤的重任,或许是望她女承父业,尽快在府衙中居有一席。然而赵蓁不为所扰,在医术上,她永远是那般踌躇满志,“等我哪天救活个十死无生的病人,他自会刮目相看的——母亲,我先回院了。”
“多少歇口气,换件衣裳再出门吧。”
“反正已经脏了,等下次回来再换吧。”
“哪有这样说的,换件干净衣裳,自己也觉得清爽呢——”
“知道了知道了,那我就在翻医典时抽个空,把上月新做的翠蓝百花裙换上。”
“近来总是天阴,那条裙子前几日才洗过,到现在还没有晾干呢。你不是还有——”
“随便哪件都行,只要体面出门不就好了,” 赵蓁不耐烦地挥挥手,“母亲,我真有急事,便先回院了。”
徐蕙目送赵蓁走出后门,消失在游廊的拐弯处。她转回头,看向江霖,无数次的描摹与想象,只在眼前人的面孔中寻得三分熟悉、七分陌生。那眼角、下颌处一新一旧的两道伤痕,仿佛两柄细长的利剑戳进心口,泪水涌上眼窝,漫溢两汪温热。赵晳看出她的无措,把江霖往徐蕙面前一推,“伯母,这便是江霖。”
介绍十分多余,却给了双方平复情绪的时机。徐蕙迅速拂干眼角,笑道,“我何德何能,使上天送此宁馨儿。”
“凤凰无宝处不落。正因伯父与伯母多年广结善缘,才养出赵府这方风水宝地呀!”
赵晳插了两句话,江霖才把脑筋转过百折千回——他总算相信了徐蕙的真心,“‘爰植梧桐,以待凤凰。有何燕雀,自称来翔(注26)’,望乞夫人不弃,暂莫将小子弹射还乡。”他正要跪下行礼,被徐蕙一把扶住,四手交握,掌中的心跳更加亲近,“怎么会把你赶走,我只怕待你还不够好。令尊和令堂去时——”
往事如冰山积雪,滑落满眼清泪。“日后尽有大把时间叙旧,何必急此一时?”婢女秋水赶来搀住徐蕙的胳膊,笑着打断道,“晳姑娘和江公子奔忙一夜,定也已经疲惫,不如先让他们回房休息吧。”
“唉呀,怪我,”徐蕙轻拍江霖的手背,歉然道,“霖哥儿的房间已经收拾出来了,我带你去看看吧。”
“娘亲——”江霖正要答应,耳畔忽响起一道拖着哭腔的童音。一团裹在鹅黄睡裙里的小姑娘跑进众人的视野,披散着头发,通红着面颊,抽泣地扑进徐蕙怀中。“娘亲在这呢。是不是一觉醒来看不到娘亲,斯年害怕了?”徐蕙蹲身揽住她,一面为女儿整理乱发,一面细声向她介绍道,“你不是早就盼着霖哥哥到家里来住吗?霖哥哥总算来了,快去和他打个招呼吧!”
江霖俯身逗她,“年妹妹安!”
湿漉漉的眼睛偷往江霖的方向一瞄,小姑娘止住了哭声,把头埋进娘亲的胸口。
“伯母,霖弟住处离我不远,让我带他去吧——刚好我们要简单安排下政务。”
当真是洞察于露峥嵘前,体贴在细无声处,徐蕙被女儿紧紧抱着,一时走不脱,遂感激地看向赵晳,“也好,劳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