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蓁如一张彻夜紧绷的弯弓,卸下这口气,索性瘫靠窗边,用包裹的倦意抵抗一切视听——她不爱市井小食,偏有赵晳在对面大嚼荷叶包中之物、畅谈今夜所见所闻。飘溅的油腥固已难忍,面皮间细碎的肉沫又令人浮想联翩。念及血脉亲情,赵蓁忍住没说,只在江霖行将接过锅盔时警告道,“想吃的话,坐到那边吃去。”
江霖苦笑着摇头,把缩回的手重新搭在医箱上,“多谢晳姐姐好意,在下腹中尚饱,只好敬谢不敏了。”
赵晳饶有兴趣地打量并肩而坐的两人,正要出言逗趣,堂姐冷峻的目光射来,又赶紧转移话题,“外祖主政四川之时,尝颁明文,取缔境内一切秦楼楚馆。然以汝成之言,三十年来,资用益饶,平康日盛,足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凡得一分权势,便要凌暴弱质以后快。”
赵蓁冷嘲道,“大言炎炎,未见尔有何拨乱反正之举。”
“家母管教严格,非入蓉城协理总督府事,不知天地间有此烟柳繁华之地,”赵晳讪笑道,“张兰亭兄尝领我往绮红楼品馔听萧,见过朝云姑娘满面桃花、荡逸飞扬。谁曾想欢场背后即是红颜之枯骨,忆昔谈笑,今乃愧然!”
“蜀中纨绔共有一石,张兰亭独占八斗。旁人避之不及,你偏还与他为伍,”赵蓁数落道,她仍感困倦,揭起纱窗一角向外打量。一位少妇健步跟在马车轮侧,肩上的挑担弯成弧形,一头载满乡下新鲜的菜蔬,一头坐着个嘻嘻傻笑的胖娃娃。赵蓁又想起朝云和她的女儿来,“既是江公之令,为何不能遵守?”
赵晳一路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此时恰能侃侃而谈,“世事变幻,法久弊生,古来何有三十年不易之法?昔时全寿屠蜀,千里之民,不及他省一县之众,士庶混同,谁得衣食田居之享。江公收视温恤,为安立生业,人皆以再造父母,但求丝麻条畅、有粳有稻,于治生节用之令无不言听计从。三十年纷争无已,然境内尚安,人丁滋生,流民迁徙,或积余以饱暖,寻非常之逸乐,或久贫而思变,鬻饥寒之妻女。女子刑于双足,囚于内院,为扫除烹庖之婢奴、淫(河蟹)夺亵(河蟹)渎之玩物,不过男子之私产,供父、夫随意处置而已。‘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注20)’,悲哉! ”
“便是你我,若无家世之优越、父母之昵爱、民间风气之渐开,也不能为学仕宦、自立行医,”菜担停在赌馆门口,萎靡枯瘦的男人伸着要钱的手,与农妇争执起来。小孩儿嚎啕的哭声传至赵蓁耳畔,她不禁轻问道,“男子有挟强凌弱之势、专房据有之私。重男轻女,造端致远,伸男抑女,积久成风。使江公在世,见此旧俗、旧教、旧法之难消、难破、难易,又如何施措耶?”
江永收复川东后,面临当地人口凋零、田地荒弃的窘状,尝颁布一系列政令以发展农业生产、鼓励人口蕃滋。王朝末年,官绅豪右大量兼并土地,百姓贫无立锥之地,多所转死沟壑。江永趁川蜀百业凋零之时,收归土地于国有,检括人丁、计口授田,并明文限制各户田莱之数、禁止土地买卖转让,以恤单陋夫之贫微,抑雄擅家之贪欲。与此同时,他鼓励外省移民入境填川,承诺给其田产,准其入籍。先时百姓安土重迁,响应者寥寥,自胡马残踏江南,无数难民梯山航海,只为一粟可食。原先田土开垦已尽,他们便插草圈地,把房舍置在山上。川中重山叠嶂,官兵难到之处,有黎民取代匪寇,维护一方清宁,亦是量地画野的不虞之喜。
江永尽最大可能让利于民,故而打破北魏以来男女授田差等的陈规,均授予五十亩中田或与之地力相等的田亩,年满十岁而未成年者,不论男女,亦给予二十亩口分田。由此发端,他制定了一系列对女子生命权、身体权、地权、财权的保障措施:首则以犬豚之属奖励生育,严禁溺婴及其他残害婴幼儿的行为。遇父母双亡或遗弃道旁的孤儿,于各县设善堂收养之。次则取消节烈之旌表,鼓励孀妇改嫁,明确嫁妆、土地为女子之私产,外人不得随意侵吞。在家女儿享有与兄弟同等继承权,出嫁则份额减半。三则劝禁缠足,提倡放足,鼓励女子就学及从事家外之业。四则取缔青楼、废除奴籍,依《大宣律例》限制纳妾: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娶妾。江永经营四川不过六年,光复成都后,更只有一年光阴。在他回朝主政后,全副身心尽为内忧外患所消磨,幸而继任者萧规曹随,不以男子之身倒行逆施,重将女子锢于礼教、纲常、宗法之下。江永以一人之力开四川风气之先,但在金文心的眼中,依然远远不够。
金文心出身嘉兴盛门支脉,少时得诗书薰冶,文学造诣出于寻常闺秀之外,然因家境寒微、丈夫平庸,不得不流离江浙,以售卖诗画字、担任闺塾师为生。她一面巡阅山河,游走于官绅工农之间,一面与妇人相交,知良家与风月场间各有不易。她的丈夫是东林遗孤,与江永、徐承业、汪士毅等人过从甚密。因之,金文心可以对当日的五省总督直陈胸臆,“兄有恤苦怜难之大悲悯,齐民正俗之大见识,然未脱腐儒窠臼,犹以妇助耕畜子,独为男子之附庸。孰不见万国卿相尽是男儿,举朝职官未见女子,考廿二朝之史文,选举不闻巾帼,披九万里之地志,考职不睹裙钗(注21)。岂男子质胜于女子乎?束牝马之四足而欲与牡者同速,不可得也。”
文心博洽多闻,眼界开阔,以女子之身,见江永所不能见。彼时江颐即将出生,对于来之不易的女儿,江永恨不为她扫清世间一切偏见、禁锢与不公。他曾打算为女儿延聘文心为师,奈何金夫人年老多病,不能远行,便只好委托同僚钱文斌,念其年事已高,又请柳夫人从旁督导。钱文斌乃当世文坛领袖,虽常年摇摆于庙堂政争,在民族的空前危机下,却对女子的贞烈推崇备至——“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注22)”。江永学后而位尊,坚持女儿不仅应习礼明诗,更要湛深经史、通达专门。文斌不愿忤逆,只好把江颐收作关门弟子,一生才学,尽由夫妇二人传授。日后江颐归蜀,以钱氏之学首倡公众女教,与文心主张遥相合契,却是钱文斌这位礼教门徒万万不能想到的。
大宣的历代君主,将对臣民的掌控做到了极致。百姓不曾占有什么,他们哭天抢地歌颂的恩赐会被王朝随时收回,顺便夺走那些微渺的生命。勋戚官宦,为帝王之鹰犬爪牙,虽暂居庶民之上,却要面临无休止的内斗厮杀。愈是秉直持善之人,愈将面对惨无人道的暴力、酷刑、阖族之祸。朝廷屠大臣如杀蓄养之豕,毫无正气风骨之顾。如此恐怖的统治之下,江永生来便与羞耻如影随形。他为臣事君,恰如为妻事夫,自认卑弱下人,唯有敬顺之理,若遇昏主,纵使显戮碎首也不得离弃。他携这一份感同身受挂冠归乡,面壁十年而破壁,明白所谓纲常不过是禁锢、压迫与掠夺:先周之际,民以坤道为首,人知其母而不知其父。至周代殷商,立宗法、嫡长、庙数、同姓不婚之制,始有男女尊卑之别。秦汉易世,儒生严重礼法,董仲舒、班固著《春秋繁露》、《白虎通》以彰父、夫之尊,刘向、班昭著《列女传》、《女诫》以明女、妻之卑。“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违也(注23)。”自此女无专制之义,终生唯服从而已。唐时风气略开,至宋则贬抑尤烈。汉儒之“妇者服也,三从四德”,已丧妇人治生之能,程朱之“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更令嫠妇无枝可依——宋人以完璧之女为好,无非欲寡居之妇早死。宣朝以降,历百年异族侵凌,遍地腥膻,惟褒扬忠孝节烈以正纲纪。近世以来,其风犹盛。儿郎不能保夏疆土,死、走、逃、降,更令女子拒辱殉节。恶劣者视千年偏谬为华夷分野,异族侵逼愈急,对内践躏愈甚。已落名教罗网之女子,相与缠足以守贞志,相励守节以博美名。彼者固可自甘沉沦,囫囵度日,可在天灾人祸中被家人抛弃、不幸遭遇凌辱的女子,难道只有一死?旧俗之荒谬,现实之紧迫,令江永不能不以衰朽之身,向朝野之士疾呼求援。学界泰斗的激烈诉求引无量数人始恤女子之苦,让那些大放“烈女以死为恒,死贤于生矣(注24)”一类厥词的文士少息其鼓。可这还不够,依然远远不够!
当汉家男儿掩饰自己的邪狭之癖,借民族大义对缠足大加赞美之际,身为异族统治者的元烨正反复下达禁止缠足的命令。元烨不觉干枯腥秽的三寸金莲有何美处,更不理解那些女子自损身躯的执着。他尤其不能接受汉人将缠足视为民族认同的标记——然而元烨终于作罢,并非他屈服于根深蒂固的“华夷之辨”,而是他也发现了“三纲五常”的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