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将黑夜扯成纤长的游丝,正中悬着产床上的妇人。旁人沿着丝线延伸的方向观望,却似看不到尽头一般。在门口看热闹的人们都回去了,一条窄街重陷梦乡,偶有几条野狗经过,因为畏惧火光,只敢在远处吠叫。房中没有多余的板凳,孟子玉便脱下外套,翻出里面让赵晳垫坐在地上。他向从下莲池打来的水中搅进了明矾,等不及上层完全澄清就舀到烧热的锅里,扇风扇得浑身冒汗,却是欲速而不达。幸有邻居大娘接连提来两桶开水,才解了屋里的燃眉之急。
赵晳拉他坐到身边,自己捡了蒲扇引风点火,不一会,锅边就滚起细小的水泡。“你们不是亲生姐弟吧?”她与子玉闲聊道,“人皆知绮红楼的朝云姑娘早入娼寮,鸨母从小买来养大,恨不能朘膏吮血、敲骨吸髓,断不会让她多个胞弟来扰好事。”
“明昭小姐巨眼,我与家姐确非血亲。昔时走方看病,与朝云姐姐结缘。见她处境窘困,便陪伴左右,不忍遽离。”
“既如此,你也算半个郎中喽?”
“不敢当,无非照着师父留下的秘方配药搓丸,卖给贫穷无力延医的人家,等看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不待赵晳接问,子玉将朝云姑娘的情况和盘托出,“青楼女子表面风光,背地着实可怜。因其久堕风尘,日夜接(河蟹)客,身上难免蕴毒。恰我手中有几张疗治情寄之疡的偏方,鸨母不愿多破费,只命于端午、中秋、春节前为姑娘们诊病施药。去年八月十四,在下依约前往绮红楼,在得知朝云姑娘有孕后发誓为她保密——”
“女子怀胎,腰肢日益粗壮,哪里瞒得到底?于你不过一时造谎,于她却是百余日担惊受怕、痛楚难言。”
“朝云姑娘一片慈母心肠,担心无法留下孩儿,又担心被鸨母赶出青楼、无处容身。她忍受妓馆中人的虐待与毒打,糟蹋自己的身体去出局卖倡,只为了早离风尘,莫让孩儿重蹈苦难……谁知又遇无良嫖(河蟹)客赖账,直至快坐产临盆,才堪堪赎身,勉强赁了这半间草房。”
“想必你也出力不少。”
“鸨母心狠,不愿轻易放人。朝云姐姐托人求到我,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
“可知这孩儿的生父是谁?”
“恩客更易如走马,女儿不得不长服蝌蚪避孕。倘千防万防,仍不幸怀胎受喜,到何处去寻遗孽之人呢?”
锅中河水滚沸,赵晳正要起身,被子玉一把按住。他将开水舀出,送进房门,端着血水出来时神情已大为缓和,“姐姐面色好多了,看上去也没先时那般痛了。”
“那太好了,”赵晳将静置后的清水重又烧上,两人继续坐在一处聊天,“秦楼楚馆之事,都是朝云姑娘告诉你的?”
这话没来由带了些酸,孟子玉不曾察觉,“并不是所有娼女都有精房密户可住,要说起来,我同每晚在茶馆酒肆前站关的歪妓过从更多。她们不是形貌不佳,就是年华不再,难得有恩客光顾。多数女子挨过二更便走进茶馆,凑钱向茶博士买根蜡烛。有念想不绝的,还会一面唱曲,一面等待迟客。其余人则互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虽以笑言消磨时光,想来也觉凄楚苦涩——每月逢五,她们会叫我去茶铺卖药,说长道短间,也知晓了不少北里秘辛。”
“竟有那么多人染病。”
“毒疮难愈,约略好些,鸨母就会强迫姑娘们接客。皮肉溃烂是难免的,挨到无肉可烂、被弃如敝屣,瞎眼、缺鼻、折足、烂腿也是有的。”
“啊!”
“这也是为何朝云姐姐拼却一切只想脱身。”
“然而倾尽所有,今后与孩儿要如何过活?固知汝成非冷心袖手之人,仅凭走方所得,怕也不能接济多少吧?”
“挑方卖药只是副业,我原在东大街的郁文书坊抄书谋生,半月前为照顾朝云姐姐,向王掌柜辞了活计。待云姐安产,我想再去坊中碰碰运气。”
“此业上手虽易,酬劳却廉。不如来我府上做个宾客,日常协理文案、顾问伴读,俸禄不说优厚,总归不至如现在这般窘迫。”
“多谢明昭好意,然而若我离去,姐姐和孩儿怎么办?此地人心叵测,不能不防,还是容后再议吧。”
“你们可以一起搬进赵府啊!”
子玉又摇头道,“你们清白尊贵的门第,怕也容不下穷苦卑贱之人。我们在泥淖里打滚惯了,也不想沐猴而冠,领受嗟来之食。”
“佛说众生无有差别,贵贱二字,岂由一时之贫富、上下、荣辱决定?吾敬汝之仁善悲悯,较常人更具菩萨心肠。”
子玉的神情由谦和而感伤而严肃而惊奇,最后听闻夸奖,羞红了面颊。他正想开口应话,一声清脆的啼哭刺破晨光,赵晳与孟子玉连忙起身,兴奋地想要推开房门。“先别进来!”赵蓁急声吩咐,他们只好悻悻住脚。
孟子玉走了两条街,花光身上最后一点余财,买了四个人的早餐。金灿灿的锅盔包进小新荷叶中,麻绳一系酥皮就碎裂开来,肉香溢散在凉风里,还有油脂不时滴在手上。子玉忍着腹鸣如鼓,将其中一包递给巷口的钱伯,回到草房时,正巧见赵蓁收拾好一切走出屋门,“有惊无险,母女平安。”
“多谢!”子玉喜极而泣,因为双手被占,无法作揖,只猛地鞠了一躬,忙不迭递去还冒着热气的早餐。赵蓁刚陪产妇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以为他穷酸书生不遏滥(河蟹)淫之性,忍教情人重病而缺衣无食、怀胎而再为冯妇。收拾完血污的手在热水里泡得通红,一耳光甩到他的脸上。子玉没法捂脸,瞪大眼睛慌张地看她。赵蓁兀自把手向后一伸,江霖立刻递上医箱。她取出抽屉里的“神州金泉”,在接过荷叶包的同时把两百余元全部塞给子玉。对方还想推脱,被一句话堵住口舌,“若有良心,就好好照顾她们母女。莫要因一时逞强,害了两人性命。”
江霖补充道,“产妇非常虚弱,调理不善仍有生命之忧。况而气血两空,身染疮毒,怕不能亲乳其女。二人察微护谨,需仰公子不辞其劳。”
“多谢江公子提点,子玉必当尽心竭力。”
“初生女儿目有小恙,然无甚大碍,我等还会上门复诊。如有药食钱财之需,不妨直言相告。”
“多谢公子美意。子玉有手有脚,能够糊口养家。今暂借钱钞应急,来日定加倍奉还。”
赵蓁素来骄矜,又有助产活命之大功。纵是一片好心,不明事件原委便指斥、枉顾他人尊严而施舍,难免让人感到冒犯。江霖见子玉感承其情,言语间不卑不亢,心下起了几分敬意,面上却玩笑道,“为谋些许薄利,贴进一夜操劳,印子钱可不是这样放的。以倾盖之交放谈酬报,到底是汝嫌我等,还是要我等嫌汝?”
子玉遂不再争辩。
“晳姐姐,我们该回去了。”
刚落生的婴儿在母亲身边啼哭,赵晳站在门边,想进去瞧瞧,却害怕满屋的血腥气。表弟来唤她,便也就坡下驴,“等小姑娘长大些,我再来同她玩耍,”她又对子玉嘱咐道,“几时找到营生,向赵府递张条子。改日得空,我寻你吃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