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
“小翠,”他扯下斗篷,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声说道,“天冷,穿上斗篷抵御些风寒吧!”
笑声如潮,渐次退下崖岸——他们看见周琛腰间摇晃的长刀。
佟致卿也觉对二人取笑太过,兴味索然地挥退仓皇裹紧自己的姑娘。“陛下早间颁下圣旨,命我等将逆贼陈自牧、陆元修及其家眷就地处决,”在他们眼中,食色与杀伐可以摆上席面一道来说,“依大将军的意思,陈自牧、陆元修身为匪首,罪恶滔天,宜当众施以寸磔之刑,为后世欲效法者永戒。至于二人的家眷,大将军宽仁,只让他们领受锯刑便罢了。”
全是佟致卿一人的狐假虎威,周琛可不相信齐山有这等头脑。“阿玛,这事交给我办吧!”佟图雅兴奋地跳起来,“孩儿来广州数月,早就想试试刀了!”
一上战场就屁滚尿流的东西,只知道在弱者面前逞威风。周琛在心中骂道。他见佟致卿也冲儿子冷了面色,“此事与你无关,周提督在外出生入死,功劳合该是他的。”
戕害同胞竟是功劳?滥杀无辜竟是功劳?周琛习惯了忍气吞气,听闻此言也不由握紧拳头。他明白致卿是在试探于他,证明忠心的方式无非挥起屠刀。过往多年,周琛将此事做过无数遍,但今日突然不想了——他还记得刚才那双含泪的眼眸,这让他忆起秀秀。
佟致卿静待周琛的答复,忽有一卒役踉跄闯入筵席,他的胸前几道剑伤,不等齐山发作,就把血涂到地上。致卿意识到情形不对,抢先问道,“怎么了?”
“回禀总督,有人来劫府衙大牢!”
周琛腾身站起,佟致卿以为他大惊小怪,还想摆出副好整以暇的神情,“府牢有重兵把守,定不让贼人逃脱。”
“那……那人不仅杀死了陈、陆两位匪首,还把陆元修的小儿带走了!”
“可看出他的来历?”
“像是……匪军中的人……”
“啪”,酒杯砸碎一片慌乱,“该死的东西!你们拦不住区区两个汉人?”
“他……他武功高强……一连砍死了好几个弟兄……”那小卒把头顶在碎瓷前,惊恐地说不出整话,“后来他挟持了周副将……当兵的不敢乱动……眼睁睁把他们放跑了……”
佟致卿怒不可遏,抬手掀翻整张饭几。酒盏杯盘裹着酒肉菜汤,在众人面前噼啪炸响。他跨过狼藉,一脚将小卒踹得仰面朝天,正要抽刀砍去,被周琛的刀鞘格住,“总督息怒,”两人都收起兵器,周琛退后两步,抱拳致歉道,“且请留此人一条性命,领属下去府牢查看情况。”
“请将小儿陆谷带走,然后杀了我们,”府衙大牢中,遍体鳞伤的陆元修对江霖说道,“我不愿死在他们的嘲弄与凌辱之下。”
“好。”从重重包围中解救孺子,将义士同胞们送下黄泉,两件事都不容易。但情势紧急,他答应得干脆。
“劳烦你了,”元修惨然一笑,又低头看向一身是血、嘤嘤哀啼的小儿,“谷哥儿,记住爹爹的话——‘田可耕,不可置;书可读,不可仕 ’。一辈子这样做去,不求闻达诸侯,平安喜乐便够了。”
从府狱门前至最内关押重犯的牢房,十几名卫兵与狱卒纵横扑跌,皆已了无气息。周琛仿佛看到少年从天而降,一剑割断看守的喉咙。血沫还在空中飞溅,他避过侧身刺来的长枪,在擒拉木柄的同时捅穿又一人的肺脏。狱中卒役闻声冲出,胸口忽而一凉,枪尖扎穿他的魂魄,连带鲜血透出后背。狱卒僵扑倒地,把后来人压在身下。后者尚未爬起,少年一脚踏碎他的颅骨,腾空之时顺势踢向阻击者颈侧,那人手间一松,当场气绝。另一狱卒提枪上击,本以为他会翻身躲避,在落地收力时露出破绽,未曾想对方直接用肩头迎向枪尖的挑刺,捡起地上的长枪格住后续攻击,横剑朝狱卒颈侧砍去。狱卒仓皇闪躲,胸前空门大开,少年挺□□入,挥柄将他扔向赶来助战的士兵。来人年少胆怯,看活人在面前摔成一堆碎骨,七魄吓去其半,一边惊叫一边朝外奔逃。小队登时阵脚大乱,纷纷想要随他后撤,心急意乱,互相踩踏滚成一团。少年不去理会他们,抬腿踢倒趁势偷袭的狱卒,举枪戳击他的胸口。那小卒猛悍异常,几番回合拼尽全力,依旧拽住枪柄死死不放。少年便丢枪持剑,向前一气削砍。只听得刀剑铿锵,衣裂皮开,直到最后一人招架不住跪地求饶,他才收起血剑,夺走钥匙,任由那人往前厅报信。
周琛走进牢房,看到一地被刺穿心脏的尸体——少年果真带走了八岁的陆谷。奇怪的是,并没有多少士卒死在阻拦他出狱的途中。
再次赶到狱中的是这一队士兵的头领、周琛的养子周芝。与那些刚学会劈刺就被纳入军旅的士卒不同,周芝的武功高深,在绿营中可独步天下。何况他还有两名左膀右臂,三人合力,绝不能轻易放过拖带孩童的少年。周琛见两旁铁栅满布划痕,道道入铁三分,忽见一枚被染得深暗的血柱,脚下便触及周芝属下被砍断的头颅。佟致卿携满院烛火前来,立时将大牢照得亮如白昼。周琛这才在牢门内侧看见周芝的另外一名属下——他被一剑划穿了腹部,竭力想要逃走,终于痛死,冒血的肠子流了一地。
但是没有周芝。
府狱外壁上的血脚印一直延伸向屋顶。周琛似乎看到劫狱者背负陆谷攀上房檐,周芝穷追不舍,反被横剑颈前,做了逼令手下不得轻举妄动的俘虏。广州城墙被炮火轰塌,难免有一二隐蔽的缺口。百余名景兵紧随少年闯出城墙,眼见他将陆谷推上马鞍,随即翻身上马,挟持长官一去不归……“周副将说自己罪孽深重,无面目再见总督与义父,干脆也牵了匹马,骑上往西边去了。”目睹一切发生的士兵如是说,周琛听罢,只能在心里苦笑。
周芝曾是他从难民堆中救下的养子,虽然为了一腔忠义,多年前随周琛叛亲去国、投降景朝,然而身在萨营心在汉,中宵悲啸仍华音。一个以《后汉》佐酒,读马援、班超南征西伐、画策安边便拍案击节,范滂、张俭身陷党锢、赍志而殁便痛哭流涕的青年,在敌朝长久受辱、终于放弃劝义父反正后,如何不会因更大的忠义同江霖离去、回归汉宣?
只不知二人是如何瞒天过海,合力布子于敌侧危城?怀揣这一疑问,周琛登上城西的山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