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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地玄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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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被昨日冬雨洗净,少年一袭深衣立于月下,世界极晶莹。

有如初绽灵苞,刚刚点出七窍,朝气,豪气,痴气,顽气,书生气,侠士气,出尘气,尚是一体混沌,难以剖判。可少年的生命比他的父亲蓬勃,比他的母亲宽广,此刻负手孤立,静如山川,又在周琛眼前摹出他祖父的气度来。

周琛便深陷痛不欲生的回忆中,忘记来时的缘由。良久,沙哑着嗓音问道,“世叔——江公他,是不是……”

这些时日,江霖都像是昏沉在血色的梦里,剧痛蛰伏着,直到此刻才被周琛唤醒。他的身形一晃,回身时面上微带雨意,“去年腊月初八,祖父因病过世了。”

分明早有预知,却禁不得江霖的亲口证实。手沾无数同胞鲜血的周琛,此刻却因一人的去世慌乱无措,“江公他……走得安心吗?”

积劳、积病、积苦、积忧,江永的身体早就空了。沈蔚在时,夫妻二人朽木倚颓墙,勉强都支撑一口气力,将襁褓而孤的孙儿抚养长大。去年年初,沈蔚去世,留江永身处涸泉,再无呴湿濡沫之期。他的精气体力日渐消减,先时还能由孙儿搀扶着,每日绕屋宅杖行数里,入秋后高烧频发,经旧友诊治后屡缓屡复,终于无法下床。

江永一生清高,从不爱劳烦于别人。故而腊月七日半夜,当他唤醒卧在床头小憩的孙儿时,江霖心下已觉不好,“祖父,您是不是又难受了?”

“我没事,”江永在暗中呼吸粗重,额上冷汗如油,“你去点几盏烛灯吧。”

江霖慌忙照做,“祖父,您要找什么东西吗?”

“什么都不找,只是想再看看。”

他的目光飘向窗外凝固的夜色,掠过斑驳的墙壁和几上熟识的书堆,最后全部落到十五岁的孙儿身上,“阿寿,我要走了。”

江霖的泪水夺眶而出。

“何必哭呢,”江永微抬枯臂,轻抚孙儿埋进他手心的泪脸,“年纪到此,可死;自反平生虽无善状,亦无恶状,可死;于先人未了,亦稍稍无歉,可死;一生著述未必尽传,自料亦不下古之名家,可死。如此四可死,死真无苦矣(注8)!”

江霖不语,用眼神告诉周琛,不必问。

“江公可曾……可曾提及过我?哪怕只有一次……”

“绝不原谅。”江永向窗外看去,长明的烛光吞吐着灵幡,周琛一袭孝袍,铁塔般跪在雪中。

“他方才请孙儿转告祖父,当年兄长被窃出城外,绝非由他指使,后续种种惨况,亦非他能左右。周琛不求祖父谅解,只求能在祖母灵前上香,忏悔自己的罪过。”

丧妻之痛已极,丧子、丧孙之痛又至,江永不惯于将无能的悲愤诉诸哭泣,只凝视手中尚未编完的《宋宣学案》,“不许。”两字蘸着嘴角的腥咸,轻轻掷在地上。

“纵然同枝叶,各自有枯荣。周提督春风得意马蹄疾,岂用伯夷定美恶?”

佟图雅一瘸一拐地跑上山岗,跌落马背的窘迫转化为更加肆无忌惮的叫嚣,“周琛,快去抓住他!再有犹豫,回去我便将你问斩!”江霖锵然抽出宝剑,在他眼底划下一片寒光。佟图雅被吓得立时噤声,快步退到周琛身后。

饶是两方对峙,见此色厉内荏之滑稽情形,江霖竟也哑然失笑,“周提督,我以尔奴颜婢膝、为虎作伥,必也捡了那好枝,极了那富贵。何在此危涕坠心,雌伏竖子之下?”为了使佟图雅听懂,他不仅将此话当场翻译成萨语,还特地将“竖子”二字替换为“乳猪”。

一生沉敛如玉石的江永,竟洗磨出这样凌厉的宝剑。周琛不觉恼,不觉恨,半边身子没在树影中,只用嫉羡的目光凝望月下的少年。佟图雅被江霖的奚落扎穿了肺管,用萨语夹杂着不多的汉话,“哇啦哇啦”地狂噪不停。他拔出周琛腰间的刀,颐指对方立刻为自己报仇。一道黑影忽自其身后窜出,将他扑翻、滚进草丛。二人继续对峙,山顶只剩图雅凄厉地哀啼。

见此地设有埋伏,周兰快步走到义父身边,正要拔剑应敌,被周琛一手按下,“秦军如决堤之水势不可挡,虽楚人如何相抗?”

“秦人以诈力取天下,仁义不施而二世速亡。怀王虽死,留楚三户,天下嚣嚣,亡秦必楚。金元帝国之梦,岂久长哉!”见大股景兵蜂拥赶来,江霖翻身上马,又将及时收手的岳旻拉到自己身后。催马上路前,他冲周琛吼道,“做不得西楚霸王,谁谅你屠城背誓之过?”

月下一骑绝尘而去,佟致卿率军赶到,只领得对周琛满腹的忌恨与怀疑。这是江霖继岭南起义、策反周芝后,送给世叔的第三份大礼。

江、岳二人在南海与千里、周芝汇合。后者陪陆谷回到化为丘墟的村庄,为每位殉难的亲属立一座衣冠冢。屋倾人已殁,骨销衣犹香。陆谷不过八岁的孩童,如一头失群的幼兽,只知对着满目疮痍的家园呜呜悲啼。周芝知晓这其中有自己一份孽业,心怀愧怍地劈出几块木板,题写墓碑时不住堕泪。江千里埋头铲出几方土坑,想到衣衫无被人盗掘蹂躏之虞,便也挖得不若在到滘时深。他将衣冠冢一一填平,任由周芝如何立碑、祭拜、忏悔,看到江霖前来,顶着满头热汗冲他大喊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连夜向西!”

陆谷悲不能已为一,萨军闻声穷追为二,江霖不得不拖着重伤的身体,继续朝佛山镇赶去。夜半三更途径一座破庙,确定前后没有景兵,方敢入内休息。陆谷依旧在哭,他紧紧挨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把鼻涕眼泪都抹到江霖身上。“小谷哥儿,你喊‘爹爹’的次数,比霖哥哥小半辈子听过的都多了,”江霖并不擅长与人亲近,他搂过陆谷,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江云是在大年初一晚上走丢的,第二日清晨,他就出现在景军的云梯之上。

那架云梯被推到距城墙很近的位置,上城梯平直伸出,吊在第一截横木上的江云害怕地大哭起来。佟允文命人赶制了一座安装车轮的高台,正好能让他站在江云身侧,“敬告平阳公主及江驸马,南阳郡王昨日嬉游,不慎闯入我方军营。还请速开城门,好让我们送回公子。”

小公子的右肩被鲜血浸透,仔细一看,才发现被人割下了右耳。城头的江颢痛心疾首,冲佟允文怒吼道,“儿郎当战场厮杀,凭胜败定城池之归属,何以阴诡行事,伤及妇孺!尔等盗走吾儿,百般虐待,只为逼令江颢献城,置百万军民于锋刃之下!丧心病狂,无耻之尤!”

“我蛮夷也,不闻中原礼教。只知兵不厌诈,胜者为王——周琛,你说对否?”

周琛面色惨白,深恨上官将无妄之罪引到他的身上。他跑到云梯前端,大声朝世兄澄清道,“云儿不是我盗出城的!恳求兄长相信我!我对此事毫不知情——”

一声孩童的哭叫打断周琛。在他的慌乱间,佟允文又割去了江云的左耳。淋漓的鲜血顺着面颊滴落,很快将左肩也浸透殷红。周琛大惊失色,慌张扑跪在高台之下,“金陵城不日将破,何必凌虐一幼弱孺子?使江南各省闻今日之惨状,定惧而后勇、誓死抵抗,延我军平南大计,伤圣主如天之仁!”

“但为改朝换代,尸横遍野又如何!今日事上达天听,圣主亦当佑之!”连月攻城不力,已耗去佟允文全部耐心。此刻的他好似一头凶猛嗜血的野兽,因为过度饥饿而向城上长嚎,“江驸马听了!再不打开城门,本公将无法保证贵公子安全!堂堂一国驸马、京师最高长官,不能保一子,岂能保一城!前进!”

几十名萨兵将云梯与高台向前推动,眼看将抵金陵城下。

“炮火准备!”

“驸马三思!火炮一发,南阳郡王恐尸骨无存!”副将半跪在江颢身侧,“恳请驸马下令,让我领几名官兵缒下城楼,将小殿下从恶虏手里抢回来!”

“我岂能用弟兄们的命来换小儿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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