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陈自牧时,他已经失去了顺德,以及家中的小妾和两个儿子。
接佟致卿急令,周琛勒停追击桂王林天炀的兵马,自梧州匆匆赶回。他先抵肇庆整顿部众,第二日便大举开赴顺德。陈自牧与余龙率舟师拦江截击,如卵击石,很快溃不成军,只能任由周琛继续东进,再与张卓纠缠于东莞。自牧集结残兵败将退守江门,不意战旗未展,招降先至——佟致卿得知广州之围谋出自牧,遂趁义军惨败,派人寻其家门,捉走自牧之妾及二子。致卿对三人颇为优待,想以此要挟,说服自牧投降。陈自牧读罢伪朝总督的亲笔书信,提笔回道,“妾可辱之,子可杀之;身为王臣,义不顾妻子也。”亲手将三位至亲送上绝路。
自牧立足江门,四向出击,屡有小获,盖因张卓在东牵制住周琛的兵马,使其无暇反顾。张卓落脚西乡,将当地豪强陈文豹的两千人团练收为己用,又在周近募兵,旬日间义旗复振。当他们在新安城下激战之时,戚元弼与周琛的义子周兰正率景军大掠北栅、劳德、大宁、乌沙、沙头诸乡。百姓悉持兵仗,群起抗争,奈何实力悬殊,终与虏马并填沟渠。六月十七日,景军重新夺回新安,兵锋直指西乡。张卓袭攻东莞不利,退守于此,见周琛亲率劲旅前来,与文豹以虚实之计相惑。他们在木栅、营垒间大张旗鼓,佯向周琛下书约战,实则登舟潜匿他岛。景军疾攻西乡,见砦中一炮不发,怀疑是张卓设下的埋伏,直到临近黄昏,才发现不过一座空城。愤怒的萨人将整座村庄烧成一片白地。岛上义军见烟火升腾,猝然反攻,周琛不及防备,损失千余人马,诸将散兵皆弃舟而逃。数日之后,萨人复来攻,张卓守砦中,文豹等战砦外,水战其陆,陆战其水,血战二日,全军覆没,义师主要将领皆战死,西乡被屠。张卓且战且走,沿虎门、厚街退到企石,又招募五千义军,继续与景军战斗——如他所言,“宁死沙场身骨裂,誓不辱为亡国奴”。
四月到七月间,自牧只拿下江门一城,随后便收敛兵锋,驻军休整。众人以为他在屡战屡败中消磨了斗志,实则不然——他将攥紧的拳头暂时收回,正为下次出击,能使出全身的力量。
他与陆元修在策划一场大战,谋主即是江霖。同胞的鲜血不仅洗去了少年身上的全部青涩,还将他心中的野兽滋养壮大。江霖抛弃了徒劳无益的恐惧、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一定程度的良心,不惮用最大的恶意与最极端的手段对付丧心病狂的敌人。他现实,果决,胆大包天,同时也冷静至极:周琛在外,广州空虚,佟致卿不得不起用降将杨可观、杨景晔等人负责城中防务。这些人在桂王逃窜后投降景朝,苟且偷生而已,实不指望有多大的忠心。恰在此时,附近占山为寇的三千名“花山盗”接受佟致卿的招安,火速编入伪朝驻军,分守广州东门。佟致卿自以为将才出众,不仅当匪寇皆为见钱眼开、色厉内荏之辈,以利驱之,以威迫之,便能让他们死心效命,还敢擅施制衡之术,离间降兵与山匪不睦,一予一夺,且用且弃,殊不知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在江霖的掌握之中。
说服降将反正并没有多费功夫,他们早因佟致卿的反复无常而深觉不安,潜辟秘密通道,千方百计与义军取得联系。花山本是番禺县瓯脱地,近年虏寇入掠,前日积盗已被大量从福建、江西、广西逃出的难民取代,他们筑堡寨自卫,是为保存祖宗衣冠,伪向景军投降示服,也是为充作内应,助义军光复岭南首府。
七月初一日,陆元修在九江誓师,随后自西南进兵广州。陈自牧闻讯,即刻沿海道会攻广州东北。他们约定七月七日共抵城下,以夜击三鼓为号,里应外合,一举攻克广州。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江霖闻悉元修五日即至城南,心内已觉不妙,其后内应之谋果泄,致卿急忙传檄所遣兵马还救,同时严捕细作,将可观、景烨及花山盗一干同事者尽皆铲除。城中百姓人人震慄,觳觫之啼蔓延至城外,搅扰得士气大泄,将领犹疑。只有江霖相信事态还有转圜之机,“佟致卿促召左右增援,周琛今夕必返。我等可以火舟待彼海上,先焚其主舰,再捕其余舟,”他突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届时虏舰奔突城南,恐令陆公部下心惧阵动。还请陈公先遣人通告此谋,见执青旗朱旒者即我军也,望其严阵以待。”
然而分进合击、里应外合之谋外泄,令陆元修如临大敌。他将友军的动向隐瞒至最后一刻,不意战局瞬息万变,忽见周军浮江而来,再想传令已来不及。江中火光冲天,脱走的景舰与追击的义师先后飚进。元修的军队目望帆樯蔽空,耳闻鼓炮齐鸣,以为尽是敌军,当即阵脚大乱。周琛趁势冲溃陆军,转败为胜。自牧相救不得,只好收兵回师,转攻省城,苦战五日,不克,在船头哭祭过城上杨可观、杨景烨的首级,又率领残师退往三水。
至此,岭南精锐损失殆尽。纵然陈自牧、陆元修、张卓及各路义军仍在苦苦支撑,却似飞蛾扑火,只在殒身时闪动一瞬亮光:自牧顺江而下,连拔新会、香山,却在拒守清远时遇景军炸开城墙,自沉水塘被人生生拉起。陆元修率军退保九江,残兵望敌舟而先自披靡,不得已再退高明。周琛运来火炮轰城,防守阵线一触即溃。胡马踏平清远、高明,无数军民膏于斧锧。周氏遍寻江霖而不得,将陈自牧、陆元修先行缚至广州,随即稍事休整,集结全部兵力专攻张卓。
周琛再次回到广州,已是十一月初。数月以来,他转战博罗、龙门、增城多地,几度将张卓围困城中,又几度见他安然脱险。一将功不成,已令万骨枯,张卓不断将自己的军队葬入虎口,又不断张起更大的义旗,到滘的五千精壮,西乡的三千乡兵,更有武冈、博罗、龙门的近乎五万的义军,全部为他的不屈与壮志填作了肥料。直到周琛——这位卓越的将领、可耻的叛臣、犹豫的屠夫攻陷增城,将张卓射落马下,一场人间收魂的大戏才终告落幕。
广州似乎看出蹊跷,屡促他加紧清剿。周琛寻不见魂牵梦萦的少年,只割下张卓的头颅,快马赶回省城。佟致卿自有一套处世准则,他在极度鄙薄周琛的同时也在府衙摆好盛大的庆功酒宴,无论先前如何催促、训诫乃至斥詈,此刻都扬起毫无忌惮的微笑,“八闽两粤渐次平定,周提督实在首功。某即日便上疏朝廷,为公请赏!”
致卿少年时,恰逢永平革新中止,景朝全面恢复萨洲家法。这一代王朝亲贵专习他们的国语骑射,对汉言的掌握又回到入关之前的《三国演义》、《水浒传》云云。在他们面前,周琛也不必频称“受恩至渥”、“竭忠效死”,只用最直白的语言压下自断的脊梁,好让贵人们舒适地踏上去,“正因总督指挥得当,全军方得今日之战果。周琛唯谨奉命行事而已,不敢窃领明主之功!”
“周提督此言甚是,‘良骥非伯乐,盐车竟垂耳(注6)’嘛,”佟致卿的幕僚兼心腹吴天锡哈腰站在恩主身后,冲周琛大嚼明褒暗贬之舌,发出令人不快的笑声,“如今伯乐与良骥欢聚一堂,乃广州城千载难逢之盛世!总督备下酒席,正要为将军庆功呢!”
堂中灯火通明,刺得周琛头晕眼热。高台上仿佛燃烧着岭南所有的脂膏,谨郡王、抚远大将军齐山箕坐正中,看见来人,只扬了扬手里的酒杯。他是谨王文晖之孙,当年文晖遭摄政王都仁百般打压,不仅与皇位失之交臂,被迫投身军旅,还在暴毙沙场后被下旨追责,削去亲王爵位。文旭亲政后虽为兄长平反,也只将王爵授予其嫡子一代,传到孙辈,齐山便降等封为郡王。所幸景军入关五十年,百战悍将已如风中枯叶,渐次凋零,如他这等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也能倚仗身世挂帅出征,在前线做个骄奢淫逸的“抚远大将军”。齐山的脚下摆开两列方几,广东巡抚牛钦紧挨他坐在下首,对面则留给尚在与众人寒暄的佟致卿。往下排,轮到佟致卿的儿子佟图雅和潮惠总兵赫纳,过后才是周琛与吴天锡的座位。周琛一面暗骂那些蛮横无能的萨人、摇唇鼓舌的帮闲“蠢材”、“蠢材”,一面又不得不拧出一副谦卑的笑脸,席地跽入末座。他看向方桌,一大盆烂肉,不知杀了多少人家的耕牛,还有一壶色泛胭脂的醇酒,夷狄不知那是渗进了无辜的鲜血,只当是酒如其名的“女儿红”。
齐山又饮了满满一杯酒,想起属下在掠尽整座酒馆后献上的老板的女儿,“岭南女子比江南女子泼辣精干,到底还是太瘦弱,”他舔着嘴唇,粗声大气地评价道,“那腰纤腿细的,我都担心把她握断了。”
帮闲吴天锡又掉起令人作呕的书袋,“岭南向来是‘男子身形卑小,颜色黯惨;妇人则黑理充肥,少疾多力(注7)’,过去负贩斗讼,乃至于上阵杀敌的,大率皆是妇人。可惜时连旱蝗饥荒,昔日壮妇也成了窈窕淑女,”他裂开嘴,露出毫无廉耻的两排黑牙,“虽然羸瘦,可岭南女子之勇烈可是远近闻名。大将军还不知这其中有多少滋味呢……”
吴天锡嚼食槟榔成瘾,如岭南女子肤色的果实被他咬在齿间,艳骨嘎吱作响,一点点渗出胭脂色的血沫。
觥筹交错间,酒宴被异族的俗淫之词填满。周琛头脑放空,将萨语摒在耳外。他饮尽杯中血酒,想起秀秀。
被乡亲们赶出村庄后,秀秀牵着他们的儿子,死在去军中寻他的路上。
马刀割开的喉咙最先腐烂,之后是殴打与蹂躏在胸背处留下的淤青。潜山那几日在下暴雨,两具瘦小的身躯浸泡在污浊的冷水中,面目全非地浮胀开来……
民族之延续,首在保全妇孺。妇孺受辱,辱在儿郎。
当年周琛娶妻,江永在贺信中如此写道。
“周提督,你怎么不喝酒?”佟图雅将□□之辞泼到他的身上,“该不会——在想女人吧?”
周琛装出一副如梦初醒的姿态,放杯抬眼间,逞意者又掀起更强一轮笑浪。他不知那些萨人和他们的犬马在笑自己什么,转头见酒馆老板的女儿移进厅中,寸丝不着。也许她曾经丰腴过,但此刻嶙峋瘦骨几乎要戳破皮囊,插进周琛的眼中。她的皮肤的确是岭南人特有的黝黑,可再黑的皮肤也遮不住满身的伤痕:她的胸口、肩胛、胳臂、手腕,布满被人恶意掐出的青紫。女子给周琛倒酒,他又看到背后几处——一处是被刀砍出的血痕,一处是腰间猛撞桌沿的淤青,还有几只交叠踩踏的脚印,她低下头,露出后脑被重击出的凹陷。
她一定反抗过,但是无济于事,正如她此刻徒劳地想用酒壶为自己遮挡一份羞耻。佟致卿一干人等还在大笑,周琛忽然明白,自己也是这场闹剧的主角。
周琛望向女子,如同望向一面照出所有屈辱、不堪、鄙陋又无可奈何的镜子。“妇孺受辱,辱在儿郎”,江公所言,原来不是共情者的感同身受,而是离乱世的不争事实——他们和她们,都是被异族随意陵践的犬豕。
没有一片遮羞的布匹,只赤身迎向萨人随时落下的尖刀。
周琛嘴角颤抖,吐不出那些连自己都未曾相信的劝慰之词。他侧身与女子说话,实为遮挡解开斗篷的右手,“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