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好友要走之时,白瑶问了他一句:“你来这也是为了落幽吗?”
“是是是,但也不完全算是。”祁宁答。
“这话是?”她又问。
“我家以前挺富裕的,我娘喜欢笛声,后来……后来家里遇上了些变故,我家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这次来不是自己想听落幽的笛声,是想替我娘听的。”
见他说话时脸上的那些表情都不像是装的,白瑶便对身旁的人说:“我们就带上他吧,多他这一个也碍不着我们什么的。”
程轻禾往他脸上盯了一会儿,实在没看出什么破绽,于是说:“好吧,都听你的。掌柜的,我记得我们那雅间是可以坐下四个人的对吧?”
“别说是四个人,两位若提了要求,就是十个人我们也是能给安排好座位的。”
待掌柜说完,祁宁看向之前拦过他的那两位伙计说:“你们看,我说座位肯定有空的,没说错吧?”
故意玩笑地说了这些话,祁宁就在那两人的强颜欢笑中跟着人走进了楼里。一落了座,他就听程轻禾说:“等下你点你的,我们点我们的,两边各吃各的,钱也各自结了,绝对不可混为一谈,知道了吗?”
“知道知道,我一定不会再麻烦两位的。”祁宁笑得亲切,却无半分谄媚的意味,更令她二人对他没有戒心,划清了界限便只顾着各自的事去了。
戏曲要在客人们都吃饱喝足后才会上演,祁宁不饿,也心疼自己的钱,但不好白白来看戏,就点了道不算太贵的面食。可即使如此,他也得花去自己近日摆摊赚的钱的一半多,好不奢侈。
面的味道尚可,贵就贵在食材的来源说法好听,摆盘也比外边大多数的店要精致。他吃完了面和配菜,连汤都喝光了,也才有个五六分饱,越想越舍不得自己的钱,表情就明显地不那么高兴了。
他是舍不得钱,在别人看来更是有种痛心疾首的意思。程轻禾悄悄观察了他一会儿,忽然对他说:“你也觉得光在这吃饭的话,有些不太值对吧?”
面对这猝不及防的一问,祁宁反应飞快地说:“是啊!就说我吃的这碗面,用的食材虽然都是上好的,可做出来的味道却还不如我家以前的厨子,实在有些浪费了。”
程轻禾接着他的话说:“这里的菜我差不多都尝遍了,多数就和你说的一样,差了点意思。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合我心意的,比如我们点的这些,就是我们俩都爱吃的。”
“那还挺好的。”祁宁随口应和了句。
白瑶在旁边光听不说,听两人讲完又吃了两口后才放下筷子说:“这些菜对我们两人来说有点多了,你若还吃得下就一起尝尝吧。”
见程轻禾没想要反对,祁宁便重新拿起了筷子,吃一道菜夸一遍,变着法儿地在那赞不绝口。可他偏偏话里总带着些真心,说再多也没让人厌烦,还与在座请了他的两人开怀地聊了起来。
戏是好戏,落幽之声更是绝妙,教人过耳难忘,不枉客人们花了大价钱来听上这么一回。俩小孩在和人道过别后先一步离开了万喜楼,走到半路时程轻禾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玉佩不见了,慌忙回头沿着路找。没走多少路,她们就见不久前一起吃饭听戏的那人喘着气跑来,将一枚玉佩交给了程轻禾,正是她丢失的那枚。
程轻禾重获玉佩心情大好,笑容明朗地对祁宁说:“多谢你了!如果你有什么……”
“我什么都不需要,就算还了你们带我进万喜楼还有请我吃那些佳肴的人情。”祁宁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问你想要什么报酬?假如我要问的是别的什么呢?”程轻禾见自己的话被人打断,丝毫不恼,笑容依旧地问他。
“无论你想说的是什么,我都是同样的回答。天黑了,你们快回家去吧。玉佩你戴好,希望它永远不会再丢了。”
“那就借你吉言,我们这就回去了,你也快回家吧。”
送完了玉佩也送别了人,祁宁就变了副模样,他又做回了原本的自己,而那两人再也不会见到今日的他,或许哪天也就忘了。他确实不需要她做什么,甚至不需要她记得自己,两人能只见上这一次也就够了。
腊月初,怀州城时隔数年下了一场鹅毛大雪,要真是下鹅毛倒还好,能让城里的人都拿去做一床暖被,可那些白得晃眼的都是冬雪,只能给草木土地盖上一层厚厚的冰被。
雪不分昼夜地下着,怀州城里几乎所有没住处可去,也无冬衣口粮度日的穷苦人都知道有户大富大贵的人家正在施济他们这些人。得知消息的人都聚到了一处,老幼皆有,相互搀扶着蹒跚而来,只盼能赶得上一口吃食,好见到雪停后的晴日。
当地的官府也有开仓放粮的时候,但多在灾年之时。这一年的雪是下多了,但不至于成灾,全城百姓一年的收成也不比往年差,故而只有民间的富户才会做出这施粮赠衣的举动来。
来的约有百来号人,都被安排在了各处归属于林家的房屋里,免得人要头顶冰雪受着冻来排队领吃食和冬衣。这些人里有不少是知道一些关于那给他们送吃穿的林家是何背景的,所以个个都在原地安静地等着东西发到自己手上,完全不担心会不会轮不上自己,也不会看到有谁能趁机占了别人的便宜。
林家的两位家主想到家里的独子虽未长成,但也不是个需要人时时看顾的幼童了,他已然懂了事,会跑跳嬉闹,也有了些自己的想法,两人今年便打算叫上他一起帮忙,不用他做主导指挥的人,只让他跟着家里的仆役们一并听安排做事就行。
年方七岁的林致桓听了安排,穿着厚实的棉衣和林家的人一起给这人端送米粥,给那人抱送衣物,好不忙碌,忙成了个会打转的团子。仆役们任他在各处穿梭做自己要做的事,眼睛不常放在他身上,也不怕他丢了,是因大家都知道那两位家主必定会给他什么防身或是便于知晓他行踪的灵物,就用不着人去操心了。
林致桓的确从父母那得来了一件好东西,若他离此地太远了,那两人就会有所感应,继而来寻他以确保他的安危。
一处房屋昏暗的角落里有个衣着单薄,身形瘦削的人,他把手脚都收了起来,整个人蜷缩在墙角边,头也埋进了臂弯里,不吵不闹的,毫不惹人注意,要不是有人提醒了一句,大概就没人会发现并给他送衣食了。
最先受人提醒来询问他状况的那位林家的人在走到他身边时问他:“你还好吗?之前没注意到你,我看你穿那么少应该冻得不轻,你再忍一忍,我这就去给你拿厚衣服和吃的来。”
见他没反应,还是蜷在那里,头都没动一下,问话的人顿感不妙,忙伸手在他身上轻轻推了一下,哪料他仍是没有动静,便加大力道抓着他的肩晃了起来。
这一晃可算是把人晃出了动静,他先是抬头展臂伸了个懒腰,很快又哆嗦了两下把伸展开的双臂收了回来,看着叫醒他的人说:“你是?”
“小兄弟你可吓死我了,我是负责给你们送东西的,刚才你那样我差点以为你因为我们没及时给你送来吃的和穿的,就要这么在这一睡不醒了。”
他看着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却还算干净,能让人看出他的年纪,大约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他听出了别人的担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就是睡着了,睡得太死,没想到会吓到你,抱歉啊。”
“道歉是不用了,我就是说说,哪就真吓坏了,你人没事就好。你等着啊,我马上去给你拿吃的来,再给你件厚衣裳披上,你脸色就会好些了。我看你现在嘴唇都是发紫的,可见实在是冻坏了。”
“有劳有劳,我在这等着就是。”
一人才走,这青年就看到又有个人在往他这里走来。那人和刚才在这的人半路遇上说了几句话,看样子是说好了什么,然后分开了,各自往原定的方向继续走着。
“我手上正好拿了东西,就替刚刚那位姐姐给你送来,你快先把衣服穿上吧。”
等人走到面前,青年看清了这第二个来和他搭话的人是何模样。他从他的穿着上看不出太多的名堂,但能从他露在衣物外的那双手和那张脸判断出他定是个被人娇养长大的孩童,是于某些人而言万分宝贝的人。
“谢谢。”他面带笑意地说。
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刚睡醒的缘故,林致桓看着这人,总觉得他的那双眼睛比这周围的人都要亮上一些。他回了句不客气,然后等他把衣服穿好,突然没忍住和他说:“我能冒昧问你件事吗?”
“你尽管问。”他一边拢着衣领一边说。
虽已开了口,但还有不接着问下去的选择,可犹豫后林致桓还是问了他:“你是因何……变成这样的?”
他答得爽快,说:“我是因为家里只剩了下我,又负了债,腿脚还不好使没法赚到太多钱,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抱歉,我不该问的。”
“没事,你现在算是我的恩人。恩人问几句话的事,我没什么要紧的。”
林致桓听后想了想说:“我就是个来送东西的,算不得是你的恩人。”
他以为对方会认同他的话,哪想他竟说:“你是林家的那位小少爷吧?可不是你说的只是来送东西的人,我说的没错,你确实应该算我的恩人。”
“你猜到了?”林致桓有些惊讶,可没多久自己也能想通了,来往送吃穿的人里就他这么一个小孩,太显眼了,一般人都能猜到他的身份肯定有什么特殊之处。
正当他这么想着时,他又听到对方说:“我不仅猜到你是林家的小少爷,还能猜到你身上有个金锁,是个长命锁对吧?”
“这你怎么也能……”
“我瞎说的,没想到你就真的承认了。”
见他说话时笑容愉快,林致桓也就跟着笑了,全未因他的话而心生不悦。之后他又听他说:“我能看一看那长命锁吗?”
知他会有所顾虑,他便补充了几句说:“我听人说只有家里有钱的孩子才会得到长辈送的长命金锁,我家里人没给我送过这个,别说金的,石头做的都没有,长这么大也没见谁戴过金做的,所以想开开眼界,可以吗?”
林致桓在他说话时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等回过神来,他已将长命锁从厚厚的衣领中拿出,并将其交到了对方的手中。这人拿到长命锁后把它放在手心上端详了一会儿,夸了句真是件宝物,而后看向他说:“我能用它给你变个戏法吗?很简单的,我就用点手法把它藏进我的拳头里,你来猜猜它是在哪一只手上就行。”
“你还学过戏法?”林致桓问他。
“就学过一点皮毛,还不够吸引看客来给我赏钱的。”他答。
思索后,林致桓点头答应了下来,随即见他迅速地摆弄了几个手势,那金锁就不见了。最后他双手握拳摆在他面前,对他说:“来猜猜在哪只手里吧。”
年幼的林致桓被他勾起了点好胜心,伸手在他的两只手之间移来移去,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答案来。可这人只微笑地看着他的脸,不去看他那明显是在试探的动作,表情毫无破绽可寻。
无奈之下,林致桓只能随便指着他的右手说:“在这里。”
结果真让他猜中了,林致桓旋即一笑,笑得纯真,那是独属于孩童的笑容。他眼前的人也笑了,说他可以把长命锁拿回去了。这时的他却不急,先问了人一句:“你想要它吗?”
对面的人摇了摇头,只笑着,没有说话。
于是他又问:“你是不喜欢吗?”
他说:“喜欢,但我更喜欢看见你戴着它。”
林致桓又笑了笑说:“那我送你别的你喜欢的好吗?”
见他又摇了头,他便问他:“是没有别的喜欢的东西了吗?”
“有,但我会自己去争取。”他答。
“为什么不让人送,那不是更容易得到吗?”他又问。
“那可不一定,而且别人送了也有可能再要回去,未必能比自己争取来的长久。”
林致桓不太能理解他的这句话,因为在他看来,自己亲手送出去的东西是绝对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的,哪怕对方不要了他也不会去捡回来,再宝贝的东西也是一样。
他正思考着就听到背后有人叫了他一声,想到自己在这确实待太久了,便准备拿起长命锁先离开一会儿。他从那青年手上拿走金锁时感觉自己像被什么给扎到了,原是那锁太过冰冷,可他却觉得那人的手好像还要更冷一些。但他与他只有片刻的接触,这也许只是他的错觉。
转身走了没两步,林致桓便回过头问了身后的人一句:“明天我们家还会在这送吃的,你还会来吗?”
被问话的人又是那样只笑不答,林致桓便到离开时也没能听到他的回答。等这一天的忙碌结束后他再来寻人,那人却已不知了去向。他问遍了周围的人也没得到想要的消息,只在那人待过的地方看到了他留下的空碗,收走后就什么都不剩了。
林致桓不知道的是,那人是顶了张假脸来见他的,也不知道他的真名是叫祁宁。
祁宁很高兴见到他如今是这般被人珍视着,活得幸福无忧。可他终会搅了这一切,因他未经他的同意向他借走了一样东西。他暂时还还不了,便只好送他些别的,尽管做这件事之前也没问过他的意见。
他在来这之前得到了个叫寄符纸的好东西,它能将画在它上面的符咒转移到别的物件上,用法也很简单。要没有它,他还真不好在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符咒送出。
要见的人见了,想送的也都送了,祁宁又过上了到处游历的生活。居无定所倒没什么,他也饿不死自己,只是偶尔会有些迷茫,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又能做到什么。很多年以后他才坚定了自己的心,他告诉自己,凡是他还能做到的便是他该做的,直到有一天他什么都做不了,那便是他能休息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