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有修为是这种感觉,充沛的灵力在经脉中游走,连着数日不吃不喝也不会有什么明显的饥渴之感,身体也变得轻盈松快,变得更易受自己使唤了。掌控的时间久了,手中的剑也不再只是用得顺手的武器,它好像成了有生命的灵宠,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还会渐渐懂得配合主人。
有了灵力在身,剑术上的长进是如此奇妙,不是在平地上往前多走了几步,而是前方出现了新的道路,直指云霄,踏上一步既是向前也是向上。
这就是祁宁梦寐以求了多年的东西,令人痴迷沉醉,也令人恐惧。为了得到它,他付出了太过巨大的代价。他欣喜它的到来,更害怕它的离去,害怕它离去时自己将一无所有,既未得到自己想要的,还失去了自己本来拥有的。
祁宁心怀忧惧,熬过了他的二十岁。他用几年时间适应了由天灵带来的修为,却也在这期间发现了以此等方式拥有灵力的种种不足之处。
一来他无法通过修炼提升境界,天灵的原主正处金丹期,他在拥有天灵的这段时间里便永远只能做一个在修真界里不怎么起眼的金丹期修士。二来他难以主动将外界的灵气转化为自身的灵力,每当他用去灵力后需依赖天灵自行转化灵气以作补充,这个过程比任何一个修士自我修补灵力所需耗费的时间要多上太多。
起初祁宁还未察觉到后者,曾任性消耗了许多灵力。待他有所发觉时,他恍然间意识到自己用掉的灵力中有一部分是天灵借祭魂术将他的魂魄之力炼化而成的。
他像个从别人那得来了宝箱的小偷,沾沾自喜,肆意挥霍,却在某一天发现他没那本事挖来金石补满日益空缺的宝箱,只好挖下自己身上的血肉来滥竽充数。
要说能让人庆幸的事也不是没有,因自身的特殊之处,祁宁发现自己在修习追魂符、离魂术这一类与魂魄密切相关的符咒术法时显然要比常人容易不少,以至于后来他居然敢大着胆子制出魂御符这等连符修大能都不敢轻易尝试的稀世神符。
多么有幸又可笑,他就算有魂御符护体,把自己裹成了金刚不坏之身,又怎能拿这乌龟壳去正面一头撞死仇人,恐怕以对方那身通天的本领,最后的他只会落得个以卵击石的下场。
而能支撑着他在这条坎途上长久地走下去的,便是他苦苦探寻到的能够尽量减少魂魄之力损耗的某种方法,这法子能让他在很多时候仅以祭魂术所允许的最少的消耗来维持自身与天灵之间的联系。觅得此法后,他得以延长他和天灵相维系的时日,也能免得自己哪天突然就疯了。若他都发了疯,没了清醒时的记忆,还会有谁记得那些本不该被忘掉的人和事呢?
循着故去之人的记忆,祁宁找到了合庄,又经多番思虑,终决定以那思亲符为信物,拿他从姨娘那学来的纸偶当作传递信物的信使,以此向合庄里的人传达自己的好意。纸偶被做成了合庄周围最常见的小鸟的样子,一般人近看都很难看出它是假的。它飞进有人的庭院里,装作受了伤跌落在目标之人的身边,由她捡回疗伤,并自此完成了任务,在这牢笼的一角撬开了一道缝隙,为将来里外之人联手掀翻这天牢留出了一丝希望。
祁宁不清楚那天棠止收到思亲符时心中是何感想,在她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中也看不透这些字句背后藏着那人怎样的心思。信上的每字每句都太过天衣无缝,仿佛那写信的人是个运筹帷幄多年的老手,而他只是有幸与她合作一回。他身在宽广的天地之间,心却困于方寸之地。她身在囹圄之地,心却先于身体遨游在了青云之上。
于四方游历时,祁宁顺道打听到了一个名号“世情”的人,据说这人是个神算子,能窥天命,算出一个人的运道,以及此人的前世今生。他又有听说这人是个酒神,千杯不倒,嗜酒如命,若想见上她一面须得带上好酒,可能否请她答应算些什么那就要看个人的机缘了。
想要见到神算子,没人说得准需要带上什么酒,为此祁宁到处搜罗了各类酒水,连普通人家自酿的米酒药酒这些都没有放过。他想既然猜不准对方的心思,那多带些总不会是坏事。
经人指引,祁宁孤身爬上了一座大山,山腰处便开始有云雾缭绕,他只需一直往上攀爬,若在太阳落山前还未见周围的云雾消散,那他这一趟就算是白来了。
他备的那些酒还好是有用的,不知是哪一罐酒被看上了,让他能在天色还亮的时候顺着一条于云雾退散时显现出的小路找到一间茅草屋,并在叩响房门后应主人的许可进到了屋里。
面见这屋子的主人时,祁宁所见是一位衣着平平,看长相也不好令人留下印象的道士。她一见了前来拜访的人便说:“把你背篓里最底下的那罐子药酒给我拿来。”
祁宁带着的酒有些是装在了葫芦当中,被他挂在了身上,挂得满满的,让他看着活似个葫芦架。还有装在酒囊里的,被他别在了腰间,围了大半圈,像条皮裙子。也有封在罐子里的,陶的瓷的,都被他叠放进了背篓里,一路上都没有磕碰坏。
他照她说的翻出了背篓里的一罐药酒,递到她面前说:“前辈请。”
“坐下吧,我还有话要问你。”世情拿过酒罐后让他与自己面对面坐着,又突然变出了根长长的竹筷,敲了敲罐身,在一声响后问他:“这酒里都泡了些什么,你可清楚?”
“我记得有山参、黄芪、当归之类的,记的不全,还望前辈见谅。”祁宁想了下说。
“记不全而已,小事。”她笑着开了罐子,用长竹筷往里头一扎,再一提起,就见那筷子头上戳着根不小的山参,散着浓浓的酒味和些许药材的清苦味。
世情手持竹筷,将目光从山参移到了对面的人身上,然后对他说:“你觉得这根山参长得还像别的什么吗?”
祁宁思索后答:“萝卜。”
“你见过黄色的萝卜?”她大笑着问他。
“没见过,但我以为前辈只是问它的形状像什么。”祁宁这时还未多想,如实地回了话。
在他说完了有一会儿后,她盯着他幽幽地说:“你不觉得它还像你身上多出来的某样东西吗?”
“我身上多出来的……”祁宁顿时住了嘴,心中尴尬,脸皮倒还算厚实,没让人看出什么太大的变化来。
待内心平复后,他脸色平静地说:“前辈说笑了。”
又是一声大笑,世情说:“那就让我来真正地和你说个笑话好了。”
也不管对方想不想听,她就直接开口说了。她和祁宁说曾有一位妇人诞下一个婴儿,其夫见后大惊失色,继而大怒着上手要将这孩子掐死,因他所见乃是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那做母亲的如何舍得,身子都还虚弱着便下地苦苦哀求,奈何她出身远不及夫家,把头都磕出血了也只能让丈夫没当场就下了死手。
后来那所谓的怪物被连夜送出了家门,这家人则对外称是生了个死胎。自此那妇人因伤心从而伤了身,不得再有身孕,便遭夫家厌弃,一年后就过世了。其夫未因妻子的死而悲伤,只又过了一年就有了新的妻子,两人和和美美,还有了一对双胞胎。一儿一女,可不再是什么怪物了。
多年以后,那户人家因家道日渐中落,就想请来个道士作法替全家消除霉运。那道士确是来作法了,但用的手段很是怪异,竟拿出了一坛酒,还从那抛弃亲子的男人身上拿走了一样东西,再丢入酒中,让那酒有了个名字,叫做“孽根酒”。
道士说酒里的孽根不只有他的,也有自己的,还要这男人将整坛酒喝完,如此才能消去自己造过的孽,还全家人平安富贵。男人不肯,却也只能在家里人的齐心逼迫下把酒喝了,好让家人安心。整坛酒下去,他的肚子变得滚圆且胀痛难忍,真像有了十个月的身孕,永远不会小下去了。
“说到喝酒,你带了这么多,我也不要求你全喝了,就把你面前的这罐山参酒喝掉吧,喝完了再和我谈别的事。”
听过了别人的故事,祁宁实在没那兴致喝酒,可也拒绝不得,深吸了口气后就将整罐酒一口喝干了。擦过了嘴,他问对面笑着的人:“前辈会和每个来到此地的人说那笑话吗?”
“不会,我只和有缘人说。”她答。
这等缘分还是少有的好,祁宁虽在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还能笑着说:“那晚辈现在可以和前辈谈别的事了吧?”
“说,来求什么?”她说完一甩竹筷,将那上面的山参抛到了一边,筷子倒还稳稳地在她手里。
“我想请前辈帮我看看两个人的今生。”祁宁说。
“你要找人?”她问。
“是。”他答。
世情再次笑了,说:“你可知凡人不可随意窥探他人的前世今生?那会遭天谴的。你这一下子还是两个人,老天也会加倍地罚。”
“可我只是提出请求的人,要罚也不该罚我才对。难道说外界的传言有假,前辈其实并没有这等本领。”祁宁面容冷静地说。
“这酒里我看是还加了一味豹胆,才能让你喝下后这样和我说话。”世情脸上的笑容还在,语气中却多了些冷冽之意。
祁宁接着就站起了身,向她行礼致歉道:“是晚辈冒犯了,还望前辈见谅。”
他的态度还算恭敬,世情便没有为难他,只再同他说了句:“我当然有这本领,但要拿你的魂魄来换。”
听闻这样的要求,祁宁先是皱起了眉头,随后又舒展开来,并从身上拿出一张符咒递给她说:“这是用我魂魄做成的魂御符,虽然不大成功,但也是能用的,还请笑纳。”
见了此符,世情还真收下了,没再提出别的要求。她手握竹筷,又变出了两只高足杯,一金一玉,使其高柄贴着筷身转动,像街边杂耍似的,最后一收长筷,杯子却未被摔出,都稳当地立在了桌面上,里面不知何时还装满了酒。
之后祁宁又见她拿竹筷先后蘸了玉杯和金杯里的酒,在桌上用两只杯子里的酒各写了五个字。
“岭安生双禾,林中怀金锁。”祁宁念出了这些字,然后问她:“此话何意,前辈可否解惑?”
“问太多了。我已完成你所请之事,话中之意更是再明白不过,你自领会去吧,我不留你了。”
就这样,祁宁被她衣袖带起的一阵风轻飘飘地请下了山,上山时带的酒都没了踪迹,徒留一身轻松。
送走他之后,世情看着桌上半点未干的水迹汇聚了又分开,将两段话变成了四个字——情深缘浅。
人一拂袖,桌上就什么都不见了。
颍州城近来有个唱戏班子入驻了城中有名的万喜楼,这原本是家以名贵菜肴出名的酒楼,常接待些贵客,随便一桌子菜就抵得上城里普通人家数月挣得的钱两,令常人望而却步。
那唱戏班子曾在北凉王都朔昌为达官显贵唱戏,编得好些故事,风头最盛的时候甚至入过王宫表演,得了许多赏赐。其中最宝贝的是支名叫落幽的竹笛,传言笛子的第一任主人是个已飞升上界的大能,这是那人的心爱之物,却不知为何被留在了人间。
落幽只有在戏班子唱一出叫仙游幽冥的戏本时才会被拿出来由技艺最好的乐师吹奏,且还不是每一场戏都会出现。戏班的班主是万喜楼主人的旧时好友,应邀来此唱上那么个把月的戏,为酒楼再添些人气。人一来最先安排上的自然就是那仙游幽冥,落幽也会出场,这将是它唯二场次中的第一场。消息一出,万喜楼当天所有的座位就被预约一空,不加上好几倍的价钱根本抢不到,酒楼的生意可谓火热至极。
祁宁在颍州城里摆了好几天的摊子,挣得还算多,差不多有一般人一个月的月钱了。他在万喜楼好戏开演的这一天早早收了摊,换了身半新不旧的衣裳,看着不至于寒酸,但也说不上有多体面,像是落魄了的富家子弟。
“客官,请出示您的邀帖,核实后我们会让人来为您带路。”站在万喜楼门口迎客的伙计十分眼尖,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人挺着身板就要直接走进店里时将他拦了下来,张口就要他提供自己预约过座位的证明。
“我人都来了,还会没有邀帖吗?这里人多挤得慌,先让人带我进去,落座后我自会给你们看邀帖。”被拦下的人正是想要趁人多蒙混过关的祁宁,明明没有预约上座位却还敢把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伙计似乎看出了他的装腔作势,但并未马上戳穿他,给他留了些面子说:“店里的规矩在那,我们这些底下的人不好违背,还请客官体谅,把邀帖拿出来让我看上一眼。”
祁宁咳了声说:“那好吧,你且等等,我要找一找,让我想想我放在哪了……”
他正假意在身上找着邀帖,这时又来了个伙计语调尖尖地诶了一声,指着人说:“你不是之前在这附近摆摊的吗?我从你手上买过东西,那时的你还不是这副样子的,怎的今日突然就大变活人了?”
“什么叫大变活人,我先前难道是个死人不成?”祁宁拍开了对方指着自己的手,一脸快要装不下去的样子。
“这位客官,我不管你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我只认邀帖,有就请进,没有的话……”
“没有就赶紧走,别挡着其他贵客的路。”
听这两人接连说着话,大有要赶人的意思,祁宁露出没什么底气的神情,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万一里面是有空位的,你,你们为了抬高价格联合了外人,故意把座位报少了呢?”
“你可别胡说!你有什么凭据?若你没有凭据还敢再站在这闹下去,小心我们对你不客气!”
眼看对方真有要动手赶人的架势,祁宁忙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说:“那我去一边站着总行了吧,你们不会连门口都不让人站吧?”
“你站去就是,等客人到齐了我们把这大门一关,你贴着门也听不见里头的声响。”伙计朝他摆了摆手说。
“你怎知我是来听戏的?”
“难道不是?”
“是啊。”
“……那你还问?”
这之后祁宁在一旁站了许久,看着一个个有邀帖的客人在伙计满面的笑容中被迎进了店里,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落寞,还掺着些更复杂的东西,但无人在意。
眼见门口约了座的来客越来越少,忽然来了俩小姑娘,看着都没到十岁,可亲自接待她们的却是万喜楼的掌柜。那掌柜见了两人连邀帖都不要求看,直接就说:“二位快请进。东家在忙别的事,所以就让我来了,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薛掌柜客气,今日万喜楼客人多,谁都是忙的。你帮我们带个路,后面招待的事就不用你亲自来了。”
说话的人分明还是个小孩,气度却连很多大人都不如。祁宁在旁边瞧着听着,心下一喜,赶紧上前问了句:“两位约的座位若有空的,可否把我一并捎上?”
“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我们捎上你?”问话的是程轻禾,她和白瑶都是这万喜楼的老客,这次她来是为陪着白瑶听戏,更确切地说是想听一听那落幽的笛声。
“我就是个普通人,想进去听个戏,可是没约上,所以就……”
听了他的回答,程轻禾一扭头道:“那就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要是人人都向我们提出你这样的请求,我们可就不是来听戏而是来攻打这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