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岭安派也在这里长大,程轻禾自打懂事以来心里就有好些令她仰慕钦佩的人。这些人里有她娘,她爹,岭安派的掌门及各个长老,还有那些名声响到修真界几乎无人不晓的大能们。不过后者离她太远,更多时候她是把那些人当作话本子的主角来看待的。
岭安派与世无争多年,外头的人也不敢随意招惹,程轻禾又是门派中程长老的孩子,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随心自在,满头的黑发看着都好像比旁人更乌亮一些。
五岁学剑,八岁修炼,剑是亲爹打造的,剑法是亲娘教的,程轻禾在投胎这件事上胜过了许多人后,又在长成个人样的过程中比别人迈出了更大的步子。可一步登天还是做不到的,谁也没生来就有那么长的两条腿,步子能迈得再大,命里该有的坎也是一个都躲不掉的,至于是轻松跨过还是被绊个狗吃屎,或是直接摔断了腿,那就没人能预料得清楚了。
所谓时也命也,非凡人所能参透,但程轻禾没想过要去参透那些她抓不住的玄妙之物,她只想把挡在自己面前的阻碍全都一脚踢开,最好也能帮某个人把障碍都给扫清了。
那个人叫白瑶,比她大不了一岁,是她盖过印的好朋友,真真正正地留过印迹的。那时她刚学会写字,非得把自己的名字和好友的名字都学会了,然后拿着笔往人手臂上写了“白瑶乃程轻禾之友”这么几个字,不许让人洗去,结果对方竟还答应了,一点不情愿的意思都没有。
过了两日,她和白瑶一起被叫到了她的母亲面前,程堇面容严肃,看着女儿说:“你欺负瑶瑶了?”
“没有啊!”程轻禾答得一波三折。
“那你为什么往她手上画了个鬼画符?”程堇又问。
“什么鬼画符,那明明是……”
程轻禾说着话,同时撩起了白瑶的衣袖,一看见她手臂上的墨迹便瞬间收了声。好吧,她娘还真没说错,她这样想着。
她的字本来就写得好像醉鬼走夜路,两天过去有些墨迹已然淡了,看着就更让人分辨不出它们的原样了。证据摆在面前,程轻禾无话可说,白瑶却替她分辩了。
“程姨,轻禾她没有欺负我呀,她说我是她的好朋友,所以在我手上写了这句话。我答应过她不把这些字洗掉,但是也没保存好,它们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程堇凑近仔细认了认这团字迹,随后问白瑶:“那你之前怎么没说?”
“因为程姨只问了我手上的这坨东西是谁的画呀。”白瑶不但答了话,还把她原先问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至此,无话可说的人就变成了程堇。
“行吧,那是为娘错怪了你”程堇对程轻禾说,“可这字都成这样了,是不是……”
“我这就带阿瑶去洗了,娘再见。”
人被拉着走时,白瑶还不忘回头和长辈道别。程堇见此笑容慈爱,向她挥挥手,道了声慢点走。
几年后,程轻禾想起了这件事,这时她已写得一手好字,便应白瑶的准,在她手心写了和之前只有一字之别的一排隽秀小字。白瑶见自己手上出现的“白瑶乃程轻禾挚友”这八个字,便笑着问她:“我记得原来不是这么写的,怎么现在变了?”
“是该变了,现在写的这些不是更恰当了吗?”程轻禾笑着反问她。
再看了一遍手心的字,白瑶轻笑说:“确实,是更恰当了。”
十岁前,程轻禾只经历过一件可称得上是意外的事,还不是件坏事。某次她进颍州城内游玩,路上无意间丢失了父亲亲手为她做的玉佩,那是她三岁起就戴着的,她很是珍惜。玉佩上被施过用于追踪的术法,因此她虽着急,但并不太担心会找不回来。
后来玉佩被一个路人捡着还给了她,她将其带回岭安派后把它丢失过的事情告诉了父母,并自此知道了这玉佩竟在丢失期间被别人下了一道魂御符。因其无害,反倒成了更宝贝的佩饰,程轻禾就更是同它一日不离了。
对于这突然到来的珍稀符咒,程轻禾惊讶之余便只剩下了高兴。她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个大好人,发善心帮过很多人,因而攒下了功德,这符咒就是她用功德换来的,必定是她应得的。
之后的几年里,她和门派里的人都没有找到那个捡到玉佩的人,她也没因这玉佩遭受过什么坏事,便一直安心地将它戴着了。
十岁以后,程轻禾过得依旧顺遂自在,可她最好的朋友却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困境之中。
白瑶的母亲兰晋和程堇同为岭安派长老,两人亦是知交。她在一次闭关期间修炼出了岔子,为了不让自己疯魔伤人便先行自绝了。其夫白清矩闻此噩耗,险些走火入魔就要随亡妻而去,幸得程堇等人及时相助,他保住了性命,消沉许久后出关继续执掌门派,并改名为白释之。
与兰晋感情同样深厚的还有她的女儿白瑶,和父亲不同的是,白瑶虽深陷丧母的悲痛之中,可未曾想过要随之离去,她记挂着自己的父亲和关心她的那些人,再如何难过也会好好活下去。她的这种想法在后来的一次父女交心时为白释之所知,令他顿感羞愧,当场便向女儿道了歉,也得到了她的理解,父女俩此后才算真正地从丧亲之痛中走了出来。
在这之前,白瑶有大半年都是沉默寡言的,她谢过了所有人的关心,却没向任何人哭诉过,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把带着诉苦的话吞掉,逐渐地就不再难过了。
那段时间程轻禾在心里上蹿下跳,苦于找不到安慰好友的方式,每天在她面前活像个犯了事的小贼,给程堇看到了,便被叫去私下里问道:“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猥琐了?”
“我猥琐?”程轻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信你自己看。”程堇手上有个能记录画面的宝物,她便将它记下的这人在白瑶面前说话走路的样子放给了她看。
这么一看,程轻禾就没了话,不像是觉得丢脸,而是整个人都沮丧了下来。见她这般,程堇便和她坐近了说:“你只和从前一般就是了,你兰姨的事又不是你做的。”
“可我怕我哪天要是说错话了,她会不会想不开?”程轻禾满脸愁容地问母亲。
“不会”程堇答得干脆,“她比她爹想得开,她爹那样才是真的想不开了。你打小就在她身边,怎么比我还不了解她?你如今整日作这副贼人模样,反倒更显刻意了。”
程轻禾坐着不说话,想了好一会儿才对她娘说:“那我改改,我就和以前一样想和她说什么就说什么,要真不小心让她想起伤心事了我就和她道歉,她不会怪我的。”
“这就对了,把腰板给我挺直了,你今日那般我都差点不想认你了。”
听了这带笑的话,程轻禾一把搂住了母亲的脖子,笑着说:“那你可赖不掉,我是你生的这事可是尽人皆知的。”
“尽人皆知?”程堇怀疑道。
“对啊,谁都知道的。”
“行吧。”
这一天程轻禾还问过母亲关于她对兰长老之死的感受,程堇说她固然也伤心了一阵子,可她明白死于修炼之事对修士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事,逆天而行总得记着自己头上有个天道压着,知道会死但不惧死,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的死,如此才能活得长久,直到有一天能与天道长存。
“那你和爹结为道侣,又生了我,就没有过一点担心和后悔吗?”程轻禾问她。
程堇答:“我是修道不是绝情,顺情而为的事我不会后悔。至于担心,没有你爹和你,能让我担心的事也照样有,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也不少。为不受情所累而断情,我以为这样反易受困,有情而不惧情,心境更是宽阔,且有一往无前之勇。”
“这么说,娘现在就是天下无敌了?”程轻禾笑着问她。
“差一些吧,还得再修炼修炼。”程堇笑答。
想明白了的程轻禾有一天陪着白瑶一起学画符,见对方时有出神的状态,便问她是否是在思念母亲,而后她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忽然间就有了个主意,她叫她拿笔在自己手上写下想同故去之人说的话,这些话定会被那人所知。白瑶问她这么做是何道理,她答这是因为她与兰姨血脉相连,身体发肤皆由她所授,两人天然就有旁人所没有的联系,所以她把思念的话写在自己身上,对方是一定能知道的。
白瑶哪会不知她的这些话都是她当场胡诌,可她偏就愿意信了她,也真立刻动了手。她有很多想说的话,但汇于笔尖时就只有短短的几句。她想母亲来世安好,她和父亲现世便能安好。
写完最后一个字,白瑶放下了笔,随即叫程轻禾走到她身前,然后抱住了她的腰,又把脸埋在了她的身上。感觉得出抱着自己的人是在哭泣,程轻禾便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陪着她。见她哭了许久仍未有抬头的迹象,哭声还更清晰了,程轻禾便有些慌了神,脑子一个不清醒就对她说了句:“以后你可以叫我娘的。”
“啊?”哭声骤停,白瑶终于仰起了头,望着她发出了一声疑问。
“不是,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管我娘叫娘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娘应当也不会说什么的。”程轻一拍脑袋说。
“程姨或许不会说什么,可是顾叔叔,还有我爹,应该还是会说些什么的吧?”白瑶又问她。
程轻禾认真地思考了下她的问题,不大确定地说:“这个嘛……也不是不能商量吧?”
到这白瑶可就忍不住了,扑哧地笑了声。程轻禾见她笑了,便也笑着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并对她说:“不哭了吧?我先帮你把眼泪擦了,你要过会儿还想哭,我就等你哭够了再给你擦擦。”
“哭不下去了。”白瑶说着松开了抱她的手,脸上不见难过,只有真心的一点笑意。
两人看着对方,一会儿又都笑出了声来。程轻禾笑够了说:“那可好,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符咒也都还没学会,你还和我一起学吗?”
“学啊,我能和你每天都一起,直到我们把想学的都学会了。”白瑶说。
“那岂不是永无止境?”
“那就永无止境好了。”
年过十五,程轻禾渐渐地就不怎么会和白瑶睡在一张床上了,对方问起时,她会说是因为两个人都长大了,睡在一起就显得拥挤了。尽管在自己看来两人房屋里的床都大得还能再睡下第三个人,白瑶还是接受了她的说法,没有强求过什么。
只有程轻禾知道,她其实是很难再像过去一样和白瑶太过亲密了。因为难以忍受,因为隐秘的渴望以至于难以忍受。
她那颗血肉之心和流淌在身体里的灵力都到了横冲直撞的时候,找不到出路也得不到安抚,让她这人生生变成了个炮弹。因有幼时养成的一身教养在,她这炮弹也就只能在炮膛里闷响,净会伤着自己,顶多再吵着别人。
人憋得久了,一到时候只需旁人的一句话或是一个无心的举动就能被点着,连那炮膛一起炸了个粉碎。
两人还是会一起练剑,这本来是程轻禾很容易专注的时候,可有一回她竟然分心了。分心的原因很奇妙,只是因为白瑶在寻到她破绽时笑了一下,就这么一眼,程轻禾连要补救的想法都没了,像落了网的猎物,只等着被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