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的论辩不是即兴吗?还会有谁对论争感兴趣,却不肯现身?
闻竹眨了眨眼,没等将其与某个她认识的人匹配,那影子却消失了。
闻竹曾想,若时间足够长,这场太学里的论争,会不会也演变为两派的相互攻讦?
不是东风压了西风,便是西风压了东风,人心迷障其中,义理不再明晰。
好在唐直讲眼清目明,学子们的论辩结束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她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在论争接近尾声时,闻竹终于和纪宣开始了正面交锋,二人相互望着,都觉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依大邺刑统《斗讼律》,杀人罪区分为“六杀”,即谋杀、故杀、斗杀、误杀、过失杀、戏杀六种。案件讨论的是“谋杀”,意即预谋杀人。
论辩最终聚焦于“谋杀已伤是否可首”之上,也就是说,预谋杀人已经致伤的,是否可因自首减刑。
对于这一点,刑统《名例律》确云:“犯杀伤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仍从故杀伤”。也云:“假有因盗故杀伤人,或过失杀伤财主而自首者,盗罪得免,故杀伤罪仍科。”如何解释此法以及其中“所因之罪”,也便成了能否自首的关键。
纪二郎属于“原其意”一派,侃侃而谈:
“‘因犯杀伤而自首,得免所因之罪’,究条文本意,意思是说——杀人、伤人的,若有其他的缘故,如因强盗、劫囚而杀人,可免其强盗、劫囚之罪,而杀人伤人的罪照旧要科处刑罚。也即只可免除其所因之罪,而杀伤之罪作为结果,不可免除。律文中‘杀、伤’指的是结果。字面意思,‘杀’自然可以理解为‘故杀、谋杀’等六杀之罪。‘谋’是‘杀’的组成部分,谋杀已是杀伤之罪的结果,便不能作为杀、伤的所因之罪。所以,对本案女子的谋杀已伤行为不应该适用自首,而应依法判绞。”
闻竹则属另一派:
“条文只说‘所因’,而没说‘别所因’,岂能将‘谋杀’排除在所因之罪以外?依汝之言,律文中‘杀、伤’是指杀人伤人的损害结果。而未杀谓之谋,犯谋杀罪的,大可能没有任何杀、伤的结果,你又怎能将‘谋杀’解释到‘杀、伤’之中?谋杀又怎不能是杀伤的所因之犯呢?本案即可理解成——‘因谋杀而犯杀伤’。
既然‘假有因盗故杀伤人,盗罪得免’,刑统规定,因盗伤人者处以斩刑,谋杀伤人者处以绞刑,两厢比较,斩之刑罚重于绞,盗伤人的罪自然比谋杀伤人的罪更重。又道‘举重以包轻’,更重的盗伤人尚且可凭自首免除所因之强盗罪。重罪既然可以自首,更轻的谋杀伤人更该能自首!退一万步讲,防止官吏以律为凭阻塞自首才是条文本意,就算要‘原其意’,也该因时而变,以利于自首的方式解释。”
学子论辩继续,两方争执不下,不知过了多久,唐直讲的声音从讲坛传来:
“静——”
论辩戛然而止,部分学子依旧在低声交谈,意犹未尽。
这便是唐直讲的高明之处,足以令学子们在论辩结束后继续思考,精进弥补自己的论述。
“老夫又怎会不知,此案可论处尚有?”唐直讲声音坚定,“可是,若使论辩演为辩斗,亦绝非益事。”
安顿秩序,唐直讲缓步行至讲坛,正了正衣冠,略显郑重:“余下之事,便由你们的新先生安排。”
新讲书?
众学子吃惊,闻竹亦然,下意识看向嘉惟纪宣等官宦之子,见他们亦满脸写着惊讶,越发好奇这新讲书的来头。
他们朝里有人的都没听见风声,又在两派纷争的节骨眼上……这神秘兮兮的新讲书定不简单!
众人敛声屏息,新讲书从屏风后现身,缓缓行至讲坛,学子们纷纷看去,或惊或叹。
新讲书是一位容貌俊秀的年轻男子,一身文士襕衫,气质超凡,正向周围诸位学子颔首示意,冷峻面容上笑意疏淡,年轻却不失威严。
闻竹抬眼看去,笑容直接僵在脸上。
无论如何,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新讲书……竟然是景濯?
花朝节繁山相会那日,晚些时分,众人最终重新聚首。
卫赐吕嘉惟一起捧回一朵石榴花,诗已经写好,正要念出,却被一脸迷茫的景漱打断:
“二位君子,敢问这石榴花儿……是从何而来?”
景漱和贤柳对视,随即掩面而笑。
这竟是个乌龙——原来,二位小姐拿来的花中并无石榴,他们不知是拿走了哪家的花了!
卫赐嘉惟闻言,先是懵然,而后爆笑。
其后,众人围在一块儿,由众人以及几名侍女侍卫一起,一人一票,评选咏花诗的魁首。
景濯和闻竹的梅花诗获得一众好评,卫赐他们的也不错。纪宣寻到一朵白莲,董生寻到了杏花,二人皆善诗,合咏甚为精妙。冯贤柳景漱白熙礼合作的咏水仙花清新淡雅,博得一直没说话的景濯坚定夸赞。
最终,咏水仙和梅花诗经过角逐,同为魁首。
闻竹颇为满意。
虽说景濯嘴毒了点、脸臭了点、性情怪异了点……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不是吗?
此时此刻,熟悉的锐利目光自讲坛扫过来,停顿在她这一侧方向,好像在看她,也好像没有。
闻竹暗自忖度,这人是宰相之子,现在又成了她们的讲书……只怕日后大有可用!
思及此处,她抬眼迎上那道目光,尽力去想景濯的优点,挤出自认为最友好谦恭的笑容。
借人群掩映,闻竹左看右看,将景濯再次上下打量一番:他实在年轻,和唐直讲站在一处,不像讲书,到更像同他们一样的学子。
这景濯新官上任,倒比上次见面时,更春风得意了。
闻竹随众学子向新讲书致礼,沉下头颅,扯了扯嘴角。
太学虽比不上两府六部,高低也是大邺第一学府,景濯随随便便就在太学领了差事……
当宰相的儿子就是好!
摒弃无端的猜测,景濯的到来,传达着更重要的讯息。
临散时,新直讲景濯宣布了一件事情。
以今日论辩为题,究其义理述写策论,十日为限。
“不得了!元泽兄上任第一天,就要布置课业啊!”
想起景濯令人捉摸不透的性子,吕嘉惟叫苦不迭,只怕太学中又多出一位严师!
一旁的董崇云只是轻笑,并未多言。
看嘉惟一脸颓丧,纪二郎拍着他笑道:“不知是谁?方才在堂中舌战群雄慷慨陈词——写篇文章岂不易如反掌,你说是不是?”
二人又要打到一块,以闻竹和董崇云二人身体作屏障,一躲一追。闻竹和董生无奈相视,哭笑不得。
……
闻竹独自走在小路,脑中全是刚才发生的事。
一人独行,脑子似乎也清明了许多。
据林彻的消息,虽无党争之名,朝廷上两派已呈相竞之势,无论地位还是声望,景彦是当之无愧的一党意见领袖。明年便是春闱之年,届时或有数量可观的太学学子登科进身,而景濯身为宰相之子,在这个时候上任太学,还要收集文章……
很难不让人多想。
风乍起,她眯着眼睛向前看去,前面便是小路尽头。
隐约记得上次——也是抄这条小路——准备在出太学的路上蹲守景元泽,却歪打正着发现了景元泽心疾的秘密,误打误撞地救下了他。
那能不能给她个大官做?
察觉到飞升出的念头,她自己都有些惊讶,不禁自嘲。真是在汴京待久了,满脑子财官,和那些禄蠹鬼有什么区别?
拐进大路,她还没来得及收起笑,脑中想过的人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景濯堵在前路,身材高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不知景濯在这是要等谁,狭路相逢,他又新成了讲书,闻竹主动打起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