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今时不同往日,她连忙改口,躬身行礼,“见过直讲。”
自繁山一别不过月余,谁曾想下次见面,他竟成了她名义上的老师?
久不听对面出言,抬头看,景濯正挂着他招牌般令人讨厌的轻笑:
“直讲?你改得倒快。”
初春时节,太学中树木花丛已沾染了春意,显出复苏光景。
听不出其中褒贬之意,她抬眼笑道:
“‘柳越今朝翠,花胜去年红’,汴京风云变幻,容不得某不适应。”
景濯面无表情,眸光越发深沉。
朝堂暗涌,竟已到了连一名太学学子都能察觉的地步。
当下尚且如此,新法若真得施行,争斗阵势只怕远胜今日。
对面人突然笑了。
她眨了眨眼,一头雾水。
她说了什么好笑的事?
这人越发怪异了。
景濯终于收了笑,抬步上前,深邃的眼睛睨着她:
“方才在明善堂见我,你很惊讶?”
一双鹰般的眼注视她,似乎能看穿她的心思:
“你是不是在想,我之所以能在太学就职,是因为我的父亲?”
“嗨——元泽兄这是哪里话?”
她又不会承认。
“兄学富五车,学识渊博,年轻有为——”闻竹顿了顿,挤出笑脸谄媚道,“正需要您这样的学官,才能一正太学学风啊。”
“学风自然要正,”景濯顺着话茬,“世风又岂能落下?”
正世风?
果然。
闻竹暗自欣喜,数日直觉竟猜中了几分,她压下心中雀跃,垂眼低眉,向景濯问道:
“若论世风,弟子曾听闻——世物有因有革,终是为趋时适治……只是不甚明了,还请直讲赐教。”
景濯略略正了身,目光坚定:
“古有扁鹊慧眼,蔡桓公疾尚居腠理时便能遇见,可桓侯自负,自道无疾。直到疾病蔓至血脉、肠胃仍不理睬,终至骨髓,药石无医,虽司命无可奈何。”
“所谓国朝承平日久,不过粉饰自蔽,与桓侯何异?”
闻竹听着这话,心跳不由加快。
还好此处无人……若被人听了去,难保不会惹祸上身!
可是她发现,自己在颔首。
闻竹抬眼和他对上目光,他所说的,其实正是她心中所想,却万万不敢轻易宣之于口的。
“新故相推,方能日生不滞——无论田亩,赋税,军队,徭役,铨选……从士人到农民,从工匠到商贾……”
景濯说着,眼中好似生了光芒:
“一切不适时的,都该焕然一新。”
景濯这番话,好似在她心底点了把火。
闻竹记得在乡野见过的众生百态,曾亲历的农人勤苦,初到汴京时的震撼,面对差异和不公的愤懑,和自己曾在高台上许下的诺言。
她心潮涌动,抬起头看他,眸光闪烁:
“兄高见,日月星辰尚终日乾乾,变幻不息。人间法度,又岂能百年不变?”
的确,大邺需要一场巨变。
可她依旧不明白,景濯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
景濯的目光从远处收回:
“今日诸生辩来辩去,终归都是旧调,说句实话——”
景濯轻笑:“大都书生之见耳,眼睛只看在细微末节上,毫无实用。”
闻竹觉得,他实在有些倨傲。今日论辩,她自觉亦是颇有收获,哪有他所说那般毫无意义?
景濯显然不这么想,只注视着她:
“只有你,说出了我想听的。”
这话毫不掩饰,也有些分量,闻竹正惊愕,来不及复盘究竟是哪句话,景濯已经收回目光,敛袖转身,悠然离去。
……
尽管闻竹告诫自己,人与人之间聚散无常,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亲眼看着卫赐一人一马逐渐消失在视野中时,心上依旧传来阵阵钝痛。
万和二年三月,卫赐离京。
听到卫赐向她提起南下的打算时,闻竹脑子凝住,只下意识地问:
“要去多久?”
从卫赐的沉默中,她已知晓了答案。
“可能三年,也可能十年……或者更久。”
古道长亭,只有三人一马。
吕嘉惟先前已有旁的安排,不好爽约;而纪宣那边,纪二叔拜访岳父姚相,带他同去,故也未能前来。
闻竹不由得摇头喟叹——回想往日,她们十斋三人一并九斋二子何其投契?今日道旁送别卫赐者,也只有她和董崇云而已。
她们十斋三个,终究认识得更早。
闻竹董崇云商量,两人凑出五十两银,临走时不顾卫赐推拒,硬塞到了卫赐马鞍旁。
看着两位挚友,马背上的卫赐眼眶又一次湿润起来,哽咽得说不出话。
少年跳下马,三名年轻人抱在一起,良久无言。
回城后,闻竹告别董生,在街上缓缓逛着,不觉间到了城南,想去看看林彻和胥也,便往巷子里拐去。
巷子四下无人,她忽地后颈一痛,一阵眩晕,随即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