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娘突然扑哧笑了。她笑着看一脸懊恼的骨娘,盈盈道,“这可不是我求你了。阿简开口,你能拒绝得了她吗?”
“她现在有了心上人,早就不把我骨娘放在眼里了。我为什么要继续宠着她!”骨娘冷淡道,转身欲走。
她一走,袖子就破了。
阿简呆呆地望着手里那半截断袖,跺脚道,“不行!我跟你之间的事情,是我们的私事。我画扇子却不是为了私事,你必须把她的脸医治好!我要一张完美无瑕的脸,来做扇面。”
骨娘冷笑。
船娘再次开口,仍是那温柔的声音。“这十几年,你们俩分分合合,总是闹了和,和了分,如今年纪一把了还纠结于情之一字。倒是救救这个孩子吧,无论她来自哪里,既然到了我东极洲枝城,我们便不能见死不救!”
希听得一头雾水。果然人世间最复杂的是人心,最搞不懂的是人的感情,尤其是女人们之间的感情。她先前看见阿简蹦蹦跳跳跑进来,以为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甚至连她跺脚生气的样子,远看也只有十几岁的模样。但是她现在看见阿简的眼睛,就知道阿简至少在人间已经活了三十岁以上。但是,阿简怎么会与骨娘感情纠葛了十几年呢?她俩不都是女子么?在人间,不是少女都应该嫁给男子才对嘛?
正疑惑间,希突然觉得脑袋一片清凉,再看时,骨娘又把那只冰冷的手放在她面颊的伤口处。
骨娘的声音响起,却是对着阿简说的。“你若答应我,从此不再见那个尤公子,将来也不随他入王宫,我就救她。”
水榭内一片卷帘清风,摇曳荷叶香。
希听见那个像荷叶般雀跃地跳进来的“女孩子”,阿简,委屈地说道,“我、我答应你就是了!”
\"好!\"
希偷眼瞥去,骨娘居然笑了。雪白如骨笛般的一个人,居然绽开了笑容。
随后,希听见船娘轻轻地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她这张脸是保住了!骨娘为她用了最好的药,敷在伤口断裂处,入骨即化。
希听见面颊上一片刺啦刺啦的燃烧声。
片刻后,骨娘递给她一面菱花镜,镜内的脸完美无瑕,甚至比从前更娇艳了几分。
船娘在旁边轻轻说道,“你应该感谢骨娘的!这副药不仅能医治断口,更能令容色永驻。孩子,将来哪怕你年满百岁,容貌也会停留在三十岁左右,从此再不会老了。”
希诧异地看了看船娘,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既然有这么好的药,为什么你们自己不用呢?”
船娘笑而不语。
回答她的是骨娘那把冰冷的、没好气的声音——“你以为这药很容易得到吗?这是地府腐蚀二鬼的口水所化。蚀鬼喜欢躲在人的洗澡水中,人入浴后,立刻化为血水。蚀与腐是孪生兄弟。用蚀鬼的口垂涎泡水,人亦化为血水。腐鬼则喜欢吃腐败的食物,不是贵人腐尸不食。食之前,腐必以金玉将腐尸覆盖全身,覆盖的异常仔细,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而后吞而食之。腐鬼对食物很挑剔。只食贵,对出身于平常百姓家的商贩巨贾不屑一顾。若没遇见符合它口味的王孙贵族或朝廷重臣的腐尸,宁可饿肚子许多年。这腐、蚀二鬼的口水,凡人也消受不起。我们没有你这样的仙肌玉骨,哪怕碰了一丁点,也会化成血水的。”
希想起来,刚才骨娘为她敷药的时候,是用一根极细的竹筒滴入她脸颊伤口断裂处。她诧异道,“听起来腐与蚀像是一对恶鬼。怎么恶鬼的口水,居然能治我的伤口?”
她的确诧异至极。她依然记得自己是从雪山下来的神女,自幼生长于云海深处隐秘的神殿,她身体内每一寸都是仙人骨骼。
一想到从此自己体内就流入了恶鬼的口水,希浑身都觉得恶寒,恨不得捧着一张破裂的脸。
骨娘看穿她的心思,冷笑一声,抱胸道:“我知道你仙肌玉骨,看不起凡人,更加瞧不起地府恶鬼。但是你不是也有喜欢的人吗?如果你的脸坏了,我不信他依然会喜欢你。”
希抬头,双目雪亮,如彩虹,如山岚云影。
她久久盯着骨娘没说话。
“啊,这就是你原来的样子!”阿简不知从哪里跳了进来,依然是蹦蹦跳跳的样子,似乎被骨娘勒令断了与尤公子的来往并没影响到她心情。
阿简凑到希的面前,由衷赞叹道:“会说话的眼睛!这样好看的脸!若我是那个人,我宁可跪在你脚下给你□□趾头!”
“啧啧,真恶心!”骨娘忍不住咂舌。
船娘掩嘴笑了。
希生硬地掉开目光,低声说道,“他……不喜欢我。”
希历来自恃神女身份,哪怕下山的时候在凡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她却总是把头昂的高高的,从不肯跟任何人、任何事认输。她也从不跟谁袒露心事。也许是体内新掺杂的地府恶鬼的口水起了作用,或者只是在经历了如此多的波折、大病初愈的情况下,心神比较脆弱。她居然对着陌生的这三个凡间女人,委屈地说出了这些年藏于心底的心病。
她说的声音很低,带有很寂寞的一种幽思。
船娘诧异地看向她。这不是一个十一岁女童的话语,也不是一个十一岁女童的口气。希的模样过于美,口气过于清幽,脸上神色寂寞的如同一座亘古不化的雪山,雪山口,一口幽怨的羌笛在等待那传说中永远不会经过的春风。
连一向面寒话冷的骨娘都诧异地掉头看她。
阿简蹲下身来,握住希的手,诚挚地看着希说道,“你很美!你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儿!所以……他如果不喜欢你,也没关系。因为迟早有那么一天,他会后悔的。也许是在错过你之后,也许是在你身边却不珍惜你的时光里,无论那一天你是否会亲眼见到,孩子,请你相信我,那个人,他一定会在以后无数个静夜里深深地、深深地后悔,为错过了你今日的美丽后悔,为不懂得珍惜你的美好而后悔。”
希幽幽地摇了摇头。“你们不会明白的吧,我是他的妻子,无论迟或早,我都会嫁给他。”
“嫁给他,和喜欢他,是两回事啊!”阿简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有了两条细细的鱼尾纹。但是她依然笑得好像一个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握住希的手,口气诚恳地说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如果你不开心,就不必委屈自己去迁就任何人,哪怕你真的是喜欢他到了没有他会死的地步,你也不要告诉他!”
“千万、千万……”阿简直视她的眼睛,认真叮嘱:“千万不要告诉他!”
希突然明白为什么骨娘喜欢阿简,甚至那个身处王府的尤公子也深深喜欢着已经不年轻的阿简。阿简不算特别漂亮,也不年轻,常常蹦蹦跳跳毫无仪态可言。但是阿简比世上任何少女都更懂得爱情,都更懂得人心间的那种沟壑曲折。
阿简笑嘻嘻地搀起她的手,站了起来。“啊,你是如此的美,我简直迫不及待要带你去看看我画的扇子。你可以挑选最好的一把绢扇,然后让我把你画进去!”
骨娘笑不嗤嗤地站在阿简背后,看着希的眼睛,难得地说了一句温柔情话。“我知道你一定已经相信了阿简的话,因为我也是这样被她收服的。阿简这个女人,不仅能要男人神魂颠倒,还能让我这样的女人无药可救!”
骨娘的目光里有一种幽深的、看不见底的情意,让希觉得就算手持利刃将一个人解剖到血肉剥离,连心脏瓣膜也扔掉,仅存的那具白骨也深刻地镌写着爱恋。
骨娘,就是如此热烈深刻地爱恋着阿简。
两个女人,在水榭内相视而笑,教会了希什么是爱情。哪怕大不敬,哪怕全天下人都不看好,但是喜欢就是喜欢啊,喜欢一个人,你怎么会知道那个人的性别、年龄、身份、容貌,……喜欢就是喜欢啊!
希默默地随着船娘、骨娘、阿简来到了水榭外。
水榭外有一排排的绢纱画扇,晾在阳光下,映衬着湖面波光粼粼,这是东极洲闺阁少女所能梦到的最美丽梦境之一。希站在一面面画扇中间,面上迎着日光,黑发飘扬。
阿简歪头打量了她半天,突然笑道,“不好看!我总觉得你的瞳仁应该如你的目光一样,是有七彩霞光的。你为何不肯现出真身?”
希挑眉,张口欲辩。
骨娘打断了她的话。“你如果肯现出真身,我可以再送你一副骨笛。我知道你喜欢这些新奇的小东西。”
希诧异道,“你怎会知道骨笛?”
船娘掩口而笑。“骨娘除了能妙手回春,一双眼睛还跟刀子一样毒。她的手艺名闻天下,就连西极洲的野人们,也喜欢收藏她做的骨笛。所以她才会被叫做\'骨娘\'啊!”
希恍然大悟。原来在西极洲的荒漠上,她偶遇那个丈余高的野人,野人从巢穴里掏出来的骨笛,竟然就出自眼前这位骨娘的手。怪不得第一眼见到骨娘,她脑子里就想起了大漠上那支雪白的骨笛。
“怎么样?你考虑好了没?”骨娘直勾勾看进她的眼睛里。
希没说话,迎风展开了衣袖。袖内依然藏了那把追魂夺命的鱼唇剑。但是此刻的希微微向着日光仰起脸,发丝轻柔地随风飞舞,倒竖如同瀑布逆流。再落下来的时候,青丝悉数变成了紫色。
希凌空飞到水榭外一片碧绿的荷叶上,周身散发出绝美的七彩霞光。
她扭头,侧脸笑问:“阿简,你是喜欢这个样子的我么?”
她的眸子已经变成了晶莹剔透的雪白色,倒映日光,幻化出七彩的霞光。额心处一轮血月轮,艳丽似咒。
紫发,紫衣。
阿简屏住呼吸,片刻后,突然跪下来,望着荷叶上凌空飞舞的希笑。“我要舔你的脚趾头,你愿意吗?”
希抬袖掩唇,轻声地笑了。
在船娘那里,希学到了骨头里流淌一座城池的春水的柔弱。
在阿简那里,希学到了人心内九转十八弯的沟回曲折。
在骨娘那里,希学到了一种死不悔改敢做敢为不计代价的果决。
在伤了她的铁娘子那里,希学到了能够斩杀仙、神、鬼、人、世间万物的被微笑隐藏的杀气。——十一岁的希,此刻终于笑得如东极洲最美丽妖娆的少女。
阿简最后将完成的那把画扇深深地藏于阁楼。
四年前,希初下山的时候,南夏王宫内曾呕血累死了一批画匠,因为他们画不出希目光中那种神色。一部分原因是他们没见过希神女的样子,另一部分原因却在于希。希那时候还没有任何人间的烟尘,不懂得爱恨为何物,视生死为自然轮回,因此夏蕤讨厌她。
四年后,希已经开始学习人世间少女的心,然后站在夏日早荷上掩面轻颦浅笑,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阿简凭借那一把画扇,成就一世英名,被尊称为天下扇娘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