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柔软的织物自指尖悄然滑落、垂挂窗边的布帘即将触地的须臾间,叶甫根尼意外瞥见一辆灰色轿车停靠在街灯所能笼罩的尽头,车尾灯闪烁了几下,缓缓熄灭,从车上下来的人身形高大,迈着疾步匆匆走来。
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后,叶甫根尼回到桌案旁,俯身调整着镀银的铸铁灯盏照射的角度。在灯光映衬下,他的发丝泛出很自然的金色光泽,显得不严自威。
随即,门外传来零落且略显仓促的脚步声,来者推门而入。
“阿尔乔姆希望您能帮他办件事,他的人被警局扣了。您夫人让我转告,说她最近心情不好,回白俄散散心。”
“还有一封信,寄信的方式很传统……大概是发错了。”
叶甫根尼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缓缓摘下眼镜,等待下文,直到察觉他异样的神色,问道:“列昂?”
“这是以库茹盖特的名义邀请您参加他的七十岁生日,定在三天后的圣彼得堡。”
开头和结尾甚至没有附上形式主义的问候语和祝福语,内容仅是寥寥几个词汇拼凑的两句话,根本不是请柬,而是一纸傲慢的通知,行事作风和库茹盖特整个人如出一辙,依旧无法摆脱旧时代的冰冷僵硬。
不知是被气笑了,还是带着讽刺意味的暗笑。
叶甫根尼眼角的笑意浅淡如朝雾,湖蓝色的瞳孔沉了一分,如深邃湖水被阴影遮蔽。
“他还像以前一样,丝毫未变。”
他能够结识库茹盖特是通过一个女人,他第一次遇见她,是在莫斯科国立大学地理系主办的永久冻土会议上。场内除了各界的学术新星,还有名流政要。他坐在台下等待一个人的出现,结果等到会议结束人也没出现。
自嘲的情绪瞬间溢满胸腔,把他卷入自我否定的漩涡。他笑自己不但无足轻重,还自命不凡,竟天真到期待和达官显贵产生交集。
全然不顾别人的眼光,他扯开束缚脖颈的领带,卸去故作姿态的装束,神情颓然。
这场阴差阳错的意外使他目睹了会议的全过程,从声势浩大的开幕到草草了事的谢幕。最意外的,还是人群尽数散去之后突然闯入的女学生。
从她踏进会议厅的第一步起,人群以相反方向散去,她站在台上望着空荡荡的大厅,捧着稿子的双手不由发颤。他从她呆滞的眼神中看出了不知所措,像被恶作剧游戏捉弄的孩子,狼狈不堪。
人在遇到与自己境遇相似的陌生人时,总会油然而生出怜悯之情。
自遇到玛丽娜起,叶甫根尼便见识到一种名为同病相怜的病症。
她的心理素质没有想象中脆弱,没有选择退缩,自顾自开始“表演”。
客观上谈,她的学术演讲很精彩,最后再次介绍自己时,模样不卑不亢:“我叫玛丽娜·米哈伊尔诺芙娜·捷列什科娃,是地质系冻土学系的在读学生。”
可惜她认错了人,误以为他是受邀听众,她原本不会有任何一个听众。
他们隔着虚无的空气漫长对视,原以为她会即刻离场,没想到台上的玛丽娜款步靠近细长的鹅颈式麦克风话筒,用手指调整了一下位置,使其正对着玫瑰色的唇瓣。
一半的璀璨,一半的昏黄。
交织缠绕,照在她过分美丽的皮囊上。
她身板纤薄,嗓音轻柔婉转,语气却铿锵有力:“你好,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请原谅我的无意冒犯,你是我的第一个听众,第一个真正的听众,很开心你能听完我的演讲。还有……下次我还在这里,下下次我也还在。”
“下次你还会来吗?”
……
米薇在黎明微光中早早苏醒,赶着和其他三个人在火车站汇合。尤里提前订好特快列车的车票,大约650公里的距离,需要四个小时的车程。
或许是早起的缘故,其他三个人始终沉默不语,米薇很困,但强撑着说了几句话,试图驱走疲惫。
“尼娜,暑假能陪我一起回国吗?我可以出机票钱,我家离海很近的,我们可以去海边看日出。尼基塔,我带尼娜回中国这件事情上,你没有意见吧?”
“他当然没有。”
米薇松了一口气,坐在尼基塔身旁的尤里眉头一皱,侧过头:“米薇你不邀请我。”
“为什么要邀请你?”尼娜把一只玩偶熊递给正瞌睡的米薇,“这个给你,看你快看睡着了。”
当米薇再次睁开眼睛,她看到尼娜望向车窗外痴痴发呆,尼基塔在翻阅列车安全事项注意手册,尤里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剪辑视频。
周遭没入一片寂静,于是米薇决定睡到昏天暗地,哪怕黎明永远不会降临,也和她无关。补觉如此美好,她要沉醉在这种舒适里的氛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