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母又开始叨叨起来,沈夫人当然听得懂母亲的话,母亲反复念着两个字:
“菩萨,菩萨……”
沈家人等候没一个时辰就听不到府中的声音了,怎么努力听都听不到,跟里面没人似的,风水先生他们……不会是死了吧?
众人惊疑,却又不敢贸然打开府门查看,也不敢朝里乱喊,怕惊吓了先生抓鬼,想着会不会是他们正在做的法事项目不能发声,在猜疑与不安中生生等到了一个半时辰。
打开门后,入眼帘的不是风水先生等人完事等在那儿入定养神、或是数具干尸跪倒在地的场景。
而是一副人去楼空、各种物品散落在地一片狼藉的画面。
像被抄家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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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人跑了快一半,莫不是沈家之前在钱庄存下些钱,并且在城中留有几间铺子,借之以勉强维持生计,大抵是一朝破产了。
沈家经营如此之久,没想到有一天被一个江湖骗子抄了家,传出去别人会笑掉大牙吧。
沈老爷气到吐血。
那可恶的“鬼”没捉成,家底也丢了,你说说这遇到的都什么事呀。
新宅才住下一年便大灾大难的,以后可得怎么办?难道真是这房子有问题,沈家跟新宅八字犯冲了?还是说,是天要亡沈家?
晚饭吃得很糟糕。
小少爷年幼无知,没心没肺的,在餐桌上把玩筷子,把菜拨出来弄得到处都是,沈夫人当着丈夫的面又不敢责备,在一旁小心劝不停。沈老爷听着妻儿吵吵闹闹,本就糟透的心情格外烦躁,筷子一摔骂起了妻子,声音很大,把小少爷骂哭了。
默默坐在角落的凳子上、拿着一只盛有饭菜的大碗、一个人对着墙角吃着饭的何母转过头来,见状,嘴边又开始叨叨起来。
沈老爷一手指过去,骂道:“死老太婆给我闭嘴!不想待就给我滚!”
何母跟没听懂似的,叨叨的话没有停。
那边在唠叨,这边沈夫人在安慰哭泣的小少爷。
空气中充满繁琐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喧闹。
“吵吵吵,吵死了!”
沈老爷火大,直接用手抓起一把碗中剩下的米饭,朝着角落的何母丢出去。米饭撒到何母身上,何母吓到了,兢兢地缩起脑袋,叨叨的声音也变小了。
沈夫人只唤了一声娘,沈老爷接着又骂她,把她给骂哭了,妻儿抱在一起哭,沈老爷受不了,气冲冲地走掉。
一家人不成样子。
过去一两日,沈家又闹鬼,又死人了。
一样的垂着头跪在院子里,被吸干精气化作一具干尸,压缩的发黑的皮肉贴着骨头,四肢细成杆子,口鼻凹陷,鼓出的两颗眼珠子上翻……
死在沈家院子里,但并不是沈家的人。
想从扭曲而惊悚的脸上认出人来是不可能的,只不过这具干尸身上穿着的是一身法袍。
设计将沈家劫掠一空的风水先生,没过几日便惨死在沈家院子中……
因为家仆人口锐减,尸体所在位置又比较偏,所以没让早起的下人看到,倒让出屋走动的沈老爷和妻儿他们看到了。
先是一个侍女惊叫起来,其他人随着其惊恐的目光看去,然后惊恐亦爬上他们的脸。
可能离得远以及角度原因,小孩子看得不真切,何母正要捂住他眼睛时,小少爷大喊大叫道:
“那个黑黑的人,也在面壁思过!”
何母赶紧也将儿子的嘴捂上,深怕丈夫怪罪。
然而沈老爷听到儿子的无意之语,再回头去看尸体时,呆愣半会儿后突然心头猛地一颤,眼神也凝滞住了,外界混乱的的其他声音都被隔绝在外。
那具身穿法袍的尸体所在位置靠近院子的一面墙,而且跪的方向是正正对着墙的,看着确实像在“面壁思过”。
再回想之前的两例,打手和沈二爷,尸体所处位置在院子的不同位置,所对方向也并不同,但若是将位置和方向联系在一块,就会发现三者跪的方向以及那上翻的眼睛盯着的方向,其实都是对着同一个地方——便是那面墙,而且是那面墙上的同一处。
原先还以为是乱跪的,或者是朝天跪的呢,原来竟是那面墙!
而且从三者的身份看,有沈家人也有外人,说明始作俑者的目标并不是沈家也并不是谁,重点不在杀人对象,而在杀人的目的上啊!
那面墙……
那面墙……
怎么会想不起来呢,去年建沈家的时候,那儿其实原来有堵旧墙,所在位置正是同沈家新宅这面新墙一样,只是被拆了。
说起那面旧墙,那墙很老很老了,不知何时建起的,听说跨了不下五个朝代,别的地方都拆过,偏偏它那么久都不拆,是因为墙上有一座神龛。
神龛做什么用的?
供奉神灵用的……
沈老爷不信怪力乱神,他那时看上这块地,一堵老墙当然不能阻止他建立新宅。当时建屋的匠人不敢砸那墙,他开出很大的价钱才将人劝动的。
然而拆掉墙,新宅建起后不久,沈家就闹鬼了,至今死了三个人,死相凄惨,而且是跪着那面墙死的,并且所对的那一处,很可能就是那座神龛当年所在的位置……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沈家砸掉世人几百年都不敢砸的一座神龛,冒犯了那位神灵,神灵发怒了……
总以为索命复仇的会是那些冤魂厉鬼,殊不知神秘而强大的神灵也会惩戒愚昧、自私又自大的无知者……
听到动静的何母跑出来,也看见了那具尸体,以及那堵墙。平日神志不清的老人突然惊吓地丢开拐杖,双手合十,对着院子的墙急切地拜起来,嘴里叨叨着别人听不懂话。
沈老爷看出端倪,第一次想知道这个老人口中说的究竟是什么,于是忙问自己妻子。
沈夫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仔细听着母亲说的话,然后陆续翻译给丈夫听。
只有重复的两句:
“菩萨保佑,菩萨不会害好人……菩萨保佑,菩萨不会害好人……”
沈老爷的脸一点点地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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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仆看到他们的沈老爷从外面回来,衣服上沾有很多泥土,怀里还抱着什么,用布裹着的,走进府时脚下掉出好些沙土。
沈老爷抱着一座神像回来,还细心洗干净上面的污渍。洗净后神像呈烟墨色,除了表面有一些小程度的破损,基本无伤大雅,雕工简约而古朴,所塑神灵盘腿而坐,两手自然放置在膝上,神色肃穆中透出一种安和、威严中又似饱藏一种包容。
然而对着一件“死物”,沈老爷心底除了怕还是怕。
但是也只能硬着头皮受着了。
这神像说来也怪,不知道用什么材质制成的,当时墙砸碎了,神龛也砸烂了,用铁锤对着这神像猛敲几下愣是打不破,匠人心悸,不敢再砸,遂只好将之与一些废料一起拉走找地方埋起来。
沈老爷把它找回来,可费了好些功夫。
事已至此,沈家已然冒犯了神灵,如今只能想办法“赎罪”,沈老爷记得那座神像没砸成,把它挖出来带回家。
神龛早没了,带回的神像不知放哪里,于是只好暂且放在大厅的桌台上,好好供着养着呗。
沈老爷在沈家中找到一个香鼎,之前见过自己儿子拿着玩,没在意,如今想起来那很可能就是和神像一起放在神龛里的香器,废料是先堆在新宅院子里等宅院差不多建好后才运走的,或许便是那时不小心将鼎子遗漏在了新宅。
就用那香鼎装进一些米,插入香和蜡烛,再弄个火炉来烧纸,日日香火不断;还在桌面摆上水果、酒和肉,日日换;并且每日让沈家人排着队,挨个上来拜……
沈老爷过去绝对想不到沈家也有迷信起鬼神的一天,且日日烟飘雾绕,同人来人往的神庙有的一拼。
沈家拼了命地拜,但却连自己所拜的是哪个神灵都不知道,只是口里叫着菩萨、菩萨。
只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恳求神灵大人的宽恕了。
事情说来也神了,自从把神像挖出来、供起来,沈家就再没发生过“闹鬼”,夜里不吹鬼风了,鸡狗不乱叫了,也没有被吸干精气的死人了。
那么便也说明,近日发生的诡异事件确实是跟被毁神位的“神灵”有关。真是万幸啊,没酿成更大祸端……
只是这神灵,难道要沈家世世代代供着么?虽说仅仅供个神也不算什么,但若哪时不小心没侍候好,神灵怪罪怎么办?
沈老爷想过舍弃新宅,神像也不管了,带着沈家人赶紧能走多远走多远——但就怕神灵记着他沈家。带赃物跑路的风水先生都能弄回来杀掉,他们的那点小算盘,岂是能将神灵忽悠住的?
自作孽不可活,狠狠地长了记性。沈家怕要世代提心吊胆了……
沈老爷替家族想到了永世,然而没过几日,就在沈家众人朝着神像挨个祭拜时,冷漠的神像竟突然显灵了!
神像通体焕发金光,自己从桌面上升至半空,金光越来越亮,神圣而耀眼,使得从门窗照进来的日光都变得黯淡。
众人一张张受惊的面孔抬起来看神像时,不得不用手挡着眼睛。
神显灵了?伟大的神明大人该不会要……现身?
没有,神明大人走了。
只觉金光蓦地一灭,待众人抬头,视野变得清晰,原本悬在半空的神像已然消失不见。
神像不见了,神走了?
去哪了呢?
……
院子里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一名英挺的男子,一身道服干练修长,背对着堆在屋子门口内外的混乱人群,怀里抱着一座烟墨色的神像。
小少爷跑到他身侧捡起地上石块儿抛来玩,沈夫人小心地紧跟在后面怕儿子伤到自己,何母拿着拐杖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嘴里叨叨着好像说不完的话……
四周来往行人,而他们并看不见他。
他带着神像自顾自地往府门外走,对身边一切置若罔闻,走得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