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骊只是垂眸,对着先生辞别。
祁屠全看着他的背影,悠悠地将酒往墓前倒,“良君贤臣能将……虚,太虚!你追求的可是这些?”
赵骊的身影一僵,此后只在祭日前去,一次也没再撞见祁屠全。
“不过若是说起怪嘛,最怪的还要是那个和尚!”王小石咂摸完糕点的香甜,又将话题转了回来。
“那和尚可凶!是你根本不敢看他的凶!我第一次撞见他是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就一低头!我觉得他简直要杀了我!”
小孩们再次感叹出声,“好可怕!”
王小石连忙说,“不过还好,我王小石可是归来山第一武士!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就没敢再出手!”
孩子们发出善意的笑声,有人说王小石又在吹牛,王小石只是咧着嘴继续讲,“他不止是这个怪!而且他还蓄发!哪里有长发的和尚呢?怪不怪!”
“怪!”
赵辰的及冠礼是一顶青轿和一纸籍贯。
他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在马车上了,驾车的是喻重华最喜欢的那只狗,赵辰吼他他也浑然未闻一般。
赵辰看着天边的霞光,心里直觉不安,再三让三七停下。
三七只是被吵烦了才冷冷丢一句这是大人的命令。
赵辰看着远处隐约的黑烟,心头一突,“先生……不对!快回去!”
三七没停。
但很快有人追了上来。
是三七手下的暗卫——那是他又练出来的一支只属于丞相府的暗卫。
那人是来报丞相死讯的。
赵辰顿时呆住,眼睛里流不出眼泪,心里感觉不到痛,连脑子也一起没了声响,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存在于此。
很快又很慢。
赵辰终于恍惚回神时,面前的景色又变了——那又如何呢?他已经不在乎了。
面前驾车的是传讯来的暗卫,比三七忌惮他三分,赵辰让他停车休息他就停了。
赵辰看着他走远为马儿喂水,自己跳下马车悄无声息地走了。
身上只有一封信——喻重华写的。
他带着信走到了远处的断桥上,才拆开,一目三行地看完。
信的内容很多,说的东西却很少,喻重华没为他的突然离去道歉,也没说他要赵辰在他死后如何活,更没说他的死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赵骊吧,想也知道。
信里只是一味地说,赵辰,你要做一个好人,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信纸背面落着两个字——景安。
赵辰冷笑,他还记得自己要及冠了。
却没他等及冠,就忍不住做了为赵骊死的魂灵。
赵辰漠然地把信揉乱,丢进了河里。
河流急湍,很快就没了踪影。
然后他就疯了一样跳下了桥,被激流裹挟着去捞不见踪影的信。
最后被石头撞了头,晕死在河中。
后来被一个僧人捡到。
赵辰本无意活,僧人劝他活。
赵辰不是个听劝的人,他说,若你能捞起河水中的一片写着景安两字的纸,我就活,不仅活,我还愿意做和你一样的苦行僧。
僧人对着他念了句佛号。
最后转身离去。
赵辰以为自己可以清净死去了。
僧人又折返,手里拿着一封信——完好无损,从未开封的。
“这是喻施主留予你的。”
京城外绕汉水,汉水下流汇于一支,就在距京城几百里外的云山寺脚下。
赵辰忍不住笑出了声。
喻重华,你好厉害。
自此以后,他就做了僧人,只是留着发,也并不念佛,只一味地进行苦行,不吃肉腥也不穿华服。
若要有知情人看了大约要叹一句他在为自己的前尘赎罪吧。
但赵辰知道恰恰相反,他从未对从前的骄奢淫逸暴虐无道有悔,他的心里只带着恨意。
只是他心里滔天的恨意全对着一个死人,死人哪里能让他解恨呢,于是这恨意只能在他心里愈酿愈深,化不出醇酒,也造不出佳酿,只是拖着一个活人成了半生不死的躯壳。
他如此恨他,却又是因为他爱他,所以他恨他的无情抛弃,却不由自主地选择了遵从他的想法——做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
只是,赵辰每每抬头看见天上的冷月,都忍不住扬起瘆人的笑意,他如今日日活在苦行中,心里每日每夜都被恨折磨。
先生,你瞧,我绝不如你所愿,自你死后,我从未平安喜乐。
王小石的讲话还未结束,小孩们忽然就哗地一下向着一个方向冲了出去。
王小石正不满,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大喊一声,“祁大哥!你回来了!”
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扬眉一笑,“回来了。”
又抬起手,“给你们带的糖糕。”
王小石咻地一下也跳了过去,高高兴兴地和同伴们分起糖来。
男人手上提着两大份糖糕,其中一份是给他们的,另一份则不是。
不过人人都知道那份糖是给谁的。
“祁大哥又给大嫂买了这么多啊!”有小孩感叹了一句。
还有馋嘴的小孩接话,“大嫂一个人吃得完吗?”
男人笑笑,蹲下来揉揉他们的头,“没吃够?那下次我多给你们带些。”
只是又摇摇手上的,笑道,“但这个不行。”
他站起身,身姿潇洒,“他的糖,谁也不能拿去。”
平生已经苦了一生了,死了死了,总该多吃些糖吧。
祁屠全心想,下辈子,可要过得甜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