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原第一次见到喻重华是在宴请群才的翰林宴上。
最年轻的状元郎一身艳丽灼人的红衣,被帝王含着笑叫至台前,一问一答间身姿如竹、风骨凛然。
崔原彼时在与三五好友喝酒作诗,几句酸诗出口,就听得另一侧呼声如雷惊起——喻重华俯身,以最谦卑的语气,说出了最忤逆的话。
他说,“君王坐垂堂,岂可不忧卧榻之臣。”
“蛇鼠虫蚁看似不足为惧,可须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日久时长,必成涛涛之势,介时,悔之晚矣。”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聪明人,没有一个听不出他的意思。
在一侧喝酒的崔原也被震得放下了杯盏。
很快,有人拍案而起,怒骂竖子无状、冒犯天颜。也有人急忙跪下帮喻重华请罪。
崔原抬头去看了一眼皇帝,却只见他面色沉沉,喜怒难辨。
许久,皇帝开口,说,探花喻重华殿前失仪,贬为翰林庶吉士,罚俸三月,仗责二十。
竟是连状元之名也剥了去。
那日后所有人都以为喻重华会就此失了圣心,一蹶不振亦有可能。
可崔原不这么觉得。
宴席散去时,崔原拎着酒壶找上了孤身一人的喻重华。
“喝酒吗?”崔原转了一下手中的酒,“这可是我崔家在江南有名的好酒,我也只此一壶了。”
喻重华把手从衣袍中抽出,“我还要去领罚。”
崔原笑叹,“正因如此,才要先尽一壶酒!酒气上头,三分醉意便能教你丢了千万烦恼!”
喻重华略挑起眉,此时才抬头认真看他,崔原为他艳得过了头的面容惊了一下,只是他周身的气质冷清,教人时常忽视了去。
一只玉白的手接过酒壶,喻重华将酒壶放在手上颠了颠,笑,“崔公子可会心疼?”
崔原大掌一挥,“好酒赠知己,岂有心疼之说?”
语落,酒壶被打开,喻重华仰头饮尽。
那一小壶酒,是崔家的压箱底好酒,酿起来麻烦,这壶更是有十几个年头,拿出去卖也不止千两银子,确实是崔原带来京城的最后一壶,但眼见喻重华仰头饮下,崔原丝毫不觉可惜,只觉得此等豪杰当配此好酒。
自那之后,崔原便与喻重华形影不离了许久。
有旧友来劝,说喻重华此人疏狂,不可深交。
崔原只是笑,“我本也是一等一的狂人,兄若介怀,日后也不必深交。”
自此,崔原与喻重华情谊愈深,却与其他同榜逐渐生疏。
崔原虽是榜眼,却因此只得了个外放的九品芝麻官,临行前只有喻重华来送他。
喻重华站在风口,身上的衣衫被吹起,恍然若鹤,“此一别,山高路远,君当自重。”
崔原拍拍喻重华的肩,叹,“君怀远志,亦当蛰伏以谋长久。”
喻重华难得笑了,他说,“不负君望。”
三年后,皇帝驾崩,幼皇登基,官至吏部侍郎的喻重华被先帝遗旨提为宰辅大臣,一跃做了万人艳羡的丞相。
崔原站在山上,远远眺望着京城的方向,依稀意识到,喻重华或许早已有所察觉。
又三年后,崔原被召回京,入了工部,成为了喻重华的“朋党”。
有人借着醉意说过,崔原运道好,早早就搭上了高枝。
崔原不置可否,只是与这样说的人都拉远了距离。
崔原自诩有自己的道路要走,他不如喻重华惊才绝艳,却也非是池中物,朋党、高枝一说,他不屑一顾,只觉得辱没了他与喻重华二人间的情分。
喻重华官至高位,却也未徇私为崔原打通官道,崔原的政绩无一掺假。
崔原也从不会将知己好友当做丞相,他依旧如数年前一样,拎着酒壶就往院子里跑,不顾时辰不谈地位,好酒入杯中,烦恼就尽数消去,各自谈着那个心中的大夏和日后的理想,一切都如初时般。
直到——
小皇帝年岁渐长,权力却始终被喻重华牢牢把控在手里。
崔原想不通。
依照他的想法,与自己同志的好友,理应在功成后身退,归权于帝王,不负先帝厚望,也不负这一生清名。
崔原每每听到众人对喻重华的诋毁谩骂,心里都五味杂陈。
他次次都站起身来,将人骂回去,“重华他日日伏案,上要教导帝王,下要裁决四方,不贪钱财不慕名利,尔等诋毁之,可有半分良心。”
一开始人人面面相觑,说着好话圆场。
后来,有人开始呛声,“你说他清高至此,那倒是教皇帝亲政啊!”
崔原无话可说。
他那晚灌了自己许多酒,醉意才消,就去了丞相府。
他第一次定定站在丞相府前,看着雕梁画柱的府门,又看府中简朴过头的妆点,巨大的矛盾感拉扯着他酒后的大脑。
他相交近半生的知己,是一位志存高远、清高凛然的忠臣、孤臣。
官场上的丞相,是一位无往不利、手握重权不肯放的权臣、奸佞。
他晕眩着走到熟悉的院门口,扯出如常的笑容,才推门而入,看着又瘦了几分的喻重华伏案在房内,上前敲了敲桌面,本想劝他松快两分,脑中却回想起昨日被喻重华三言两语定了问斩的贪墨官员,出口的话就转了个弯:“你昨日可威风。”
出口的话是收不回的。
此后一番交锋,崔原在往后余生中想起过太多次,每一次都觉得似是被夺舍一般,太不堪入目,几乎是他与喻重华错过的伊始。
本不该如此的。
但一切无法重来。
待到崔原理智回笼时,一切都成了定局。
丞相府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送客的侍女神情冷漠,隐隐带着怨愤,“崔大人请。”
崔原张了张嘴,最后心想,算了,重华此时定然不想见他了。
改日再叙。
要带上一壶好酒,给重华赔罪。
一拖,就拖到了世殊时移。
一年前的崔原如何也想不到,他再次踏入丞相府,不仅没有好酒相配,还带着满腔的怨愤。
喻重华一年间几乎除尽了那些德不配位的老旧贵族,除了势力最为庞大的几个世家,他几乎除尽了那些乌糟糟的蛀虫,他的动作太快,以至于大多人在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就被卷入其中。
崔原作为前“喻党”,也被针对了许多。只是因为与镇山侯有姻亲,没被赶尽杀绝。
直到喻重华的刀对准镇山侯。
崔原的妹妹也在其中。
崔原慌了神,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喻重华。
喻重华才是那个动手的人,唯有他能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