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明独自在车里坐了很久。
仪表盘上是车钥匙,她走之前留下的。动作干脆得像是在归还一件从未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好像这段感情,就连他这个人,她也只是借来用一下,现在归还。
她说,“备用钥匙在岛台左手第一个抽屉,保险和行驶证在手套箱。”
然后她说,“靳总保重。”
声音轻快得像他们第一次在二十几楼的咖啡厅见面。她叫他“靳总”,油腔滑调,眼神跳脱着,随时准备开溜。
然后她打开车门,要下车。
他下意识伸手拉她,还没碰到就被她甩开了。
她没回头。
车辆行驶证上,是他的名字。
当初买这辆车时,她坚持落他的名字。
那时候他还以为她防着他。现在才明白,她是从那时候就做好了准备。
——她从相亲就对他无所谓,连好奇都不好奇。
——她对物质完全没有兴趣。从不旁敲侧击问他有多少钱,名下有多少产业。豪车、公务机,百望山的房子,照片都没拍过一张。
——所谓的上流社会,她既不向往,也不反感,只是连看都懒得看。
不是防备,不是清高,更不是以退为进。
她不靠近,是她不敢靠近。她早就对未来死心了,压根不相信自己配得上什么完整的人生。
越早准备,越少牵扯,分开的时候越体面。
可她从来没告诉他,这种体面的代价是她一个人撑到骨头发酸。
她高估了自己的洒脱。
她曾经想过,要笑嘻嘻地和他说再见,说“咱们好聚好散”,说“长痛不如短痛”,说“你是干大事的人,别婆婆妈妈”。
可走向电梯时,她的手、腿都在抖。
她在心里求他不要下车。像是怕他只是喊一声名字,她就会停下,怕她一停下,就再也走不了了。
电梯门缓缓关闭,她最后看了一眼那辆黑色的Q5。停在一排豪车的最后,看起来有些瑟缩。
车玻璃反光,她看不清里面的人。
地库的感应灯一排排熄灭,只留下一片黑。
车里还有她的味道,安静得像是一个密封箱。靳明一动不动坐在驾驶位上,像是被搁浅在了某个无边无际的地方。
手机屏幕亮了又亮,邮件、日程、信息不停地闪着,他都没点开。
他还在想她说的那句话,“我的赢面不大。”
她不是在说“你可以离开”。她是在说,“你留着力气,别浪费在我身上。”
她没有赌他能不能接受,而是用最清醒的方式,把他送出她的人生。
他心里只能听到她为他关门的声音。
没有犹豫,不带哭腔。
春节按惯例,靳明要陪父母回老家拜年。
母亲的老家在官厅水库附近的一个小镇,已经城改好几年,老房早拆了。但拜年仪式还保留着,送节礼、发红包、寒暄、聚餐。
小地方没什么娱乐项目。每年吃完中饭,一大家子都会出门走百病,顺便去镇外那个不知名的小庙拜一拜。
父母都是科研工作者,他家没人信这个,可也从不唱反调,只当是年俗。一年只见一面,长辈盛情,图个热闹。况且他公司越做越大,宁可信其有,每年也跟着进去拜拜。
可今年他站在庙门口,突然就不想进去了。
小庙节前刚翻修,如今红墙绿瓦,连捐香火的芳名都上了LED屏。佛像穿金戴银,大殿前排着长长一队人,全家老小都来了。也没多正式,不想上香就双手合十,走个流程,听僧人说几句吉祥话。
“靳明。”父亲压低声音喊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别拿架子。
母亲也朝他看过来,招了招手,“来都来了,就当求个平安。”
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站在原地没动。
院中香火缭绕,电子诵经声断断续续传来,小孩子牵着大人,举着风车,眼巴巴地盯着画糖人的摊子。
这地方俗气得近乎温情,可一种难以名状的钝痛从他心口拱上来。
如果真的有神明,为什么会有这么残忍的事?
“表哥,快来!”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弟弟蹦着高叫他。
他站在台阶下,忽然觉得有点冷。风从庙门卷出来,香灰扑了他一脸。他眼睫微颤,退了一步。
“我不拜了。”他朝里面不知道谁说了声。靠着门口的石碑,拿出手机,却没有真的在看什么。
庙门外,人来人往,庙门内,香烛摇曳。
他什么愿也不想许。
节后第一周就是情人节,那天的行程不出意料结束的很早。高层春节返岗还没完全到位,不到五点,实验室的人早跑光了,连开放办公区都空空荡荡。
靳明没有急着走,在办公室靠在椅子上闭了会眼,耳边只听见空调出风的低噪。
他想做点什么。打开电脑,点了个《Death Stranding》,游戏启动音一响,又觉得聒噪。
“情人节送快递……”
他低声骂了一句。
以前他骂得更狠,在客厅沙发上边玩边骂,嘴里全是“不如我写的跑图系统”、"UI弱智、世界构造胡来"。那会忆芝就靠在他腿上刷手机,头也不抬地回一句,“有本事你别玩。”
他不服气:“没技术含量。”
她一巴掌呼他肚子上,“那你打半宿干嘛?”
后来他打得更勤了,打完还给她念剧情。她没空听,找了个外国人说脱口秀的视频,让他同声传译。
现在他又不想打快递了。从抽屉里拿出好久不碰的Switch,屏幕上只有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图标:《动物森友会》。
他一愣。那是他很久前为了她才注册的账号。
她曾经说过,“这游戏不氪金就得肝得像狗一样。”
他没当回事,只笑她玩“小学生模拟经营”。她不服,骂他成天装科技大佬。
结果转头,大佬就氪成狗了。
那会她刚开始玩,用最便宜的账号,到处找攻略登扶贫岛,这也搬那也搬,炸了岛还要嚎几声。自己搭的房子歪歪斜斜的,连小床都没攒够。
他嫌她穷玩,又不想拆她的乐趣,就自己注册了一个岛,氪了几轮礼包,在后台建模型,用程序辅助模拟布局。打算岛建成了再给她,看她一惊一乍的样子。
现在,岛还在,人没了。
游戏启动时,系统提示跳出来:
【你已经60天没有上线啦,大家都想你了呢!】
他笑了一下。
眼前是游戏里的情人节版本,天是粉色的,NPC戴着红围巾在送花,笑得一脸不值钱。
他站在岛的入口,看着自己给她建到一半的房子。白色的栏杆还没围完,湖心岛缺了桥,地上堆着建材包,角落还放着她爱吃的蛋糕模型,是他熬夜打活动才拿到的限定款。
他本来想给她写一封信。动森里可以写信寄礼物。
他点进去,框架弹出来,背景是游戏送的粉红信纸。
光标在他眼前闪了十几秒。
写不出来。
说“你还好吗”太轻,说“想你”太重,说“情人节快乐”……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什么都写不了。他关掉界面,让角色一个人走去海边的长椅,坐下。
游戏里吹起海风,天色渐暗。水面一波一波地起伏,像心跳沉在水底。
水里好像有一块鹅卵石,影影绰绰。就像他知道她在哪里,却不敢伸手。
他靠着椅背,手搭着膝盖,什么都没动。
粉色的天、气泡音的背景乐、小动物来回奔跑的影子,全都热热闹闹的。
可他心里只剩下几个字——“他们已经分手了”。
他开始马不停蹄地出差,整整一个月,几乎没落地。
飞机降落在香港国际机场。他下机前吩咐二助,“让机组原地待命,我开完会就回来,直接去下一站。”
他其实不太记得下一站是哪。哪都行,他一分钟也不想在香港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