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镜渊之下,一笔勾魂,一笔封印,将“她”留在画中,再不敢唤醒。
沈苒仰面倒退,她想呼喊,却已无声,想逃离,却已无门。
“不能醒……”她听见有人在远方说,是那白衣男子的声音,亦或是她自己。
“画若醒,魂必碎。”
她睁眼时,已是晨光初照。
可这一次,她却不是从梦中惊醒,而是在一片破碎画卷中悠悠坐起。
她的四周不再是熟悉的画馆,而是由千万画轴拼叠而成的幽深长廊。每一幅画中都有她的影,有她手起笔落的痕迹,有她未敢落笔的眼眸。
她轻轻站起,发现自己的脚下,不是地面,而是那一幅画卷。
她的双手,依旧握着那枚琴徽。而画卷尽头,一面镜子静静立于风中。
镜中人,非她模样。
是她曾画了千遍的那张脸,眉眼温柔,眼神坚毅,正看着她,露出悲悯的神情。
“你终于醒了。”镜中人轻声说,声音竟与她一模一样。
“你是谁?”她问。
“我是你未完成的部分。”镜中人道,“也是那个真正在梦里等他的人。”
“那我是谁?”
“你是她的执念。是他千年等待中,自画成魂的答案。”
镜中人缓缓将手伸出镜面,欲触碰她。
而沈苒,却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不能再画了。”她低声说。
“若不画,梦境永远无法终结。”镜中人叹息,“你将永远困于此间,忘却一切。”
“可若再画,我便再不是我。”
镜面忽然龟裂。
沈苒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
那一刻,她听见一曲琴声自遥远之处响起,如梦初醒,似前世告别。
她低语:“若我终成画中人,是否……也有人,愿为我落笔?”
镜子碎裂。
沈苒的身影也随之一点点消散,融入那无尽画卷之中。
画馆深处,画案之上,那幅旧日未题的雪中孤影图,终于落下一行小字——
“旧日画中,无我之名。”
从那夜梦醒之后,沈苒再也无法提笔。
不知是因为那场如水破碎的梦境,还是因为那一声“陆泽”,在她耳畔萦绕得太久太深,以至于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平静地握住画笔,坐在宣纸前安静作画。
每当她将笔尖凑近纸面,指尖就会莫名发颤。墨未落,心先碎。她甚至开始惧怕纸上的空白——因为她知道,一旦下笔,便会有某些东西,从梦境的深处被唤醒。
那一天清晨,她像往常一样走入画馆,却惊愕地发现,馆中那些她曾精心绘制的人物,竟一个个开始褪色。
起初只是颜色变淡,后来连轮廓都模糊了。再后来,整幅画仿佛被无形大手抹去,留下一片苍白如雪的空白,只在最下方,隐隐浮现出一句:
“镜阙记事,不留其名。”
沈苒怔住,那八个字像一根冰锥,在她心底最深处轻轻一刺。
她试图去复原那些画作,却发现宣纸不再受墨,墨落即干,干后即褪。就像整个世界在抗拒她记录什么,抗拒她试图将谁留下。
她坐回画案前,尝试从回忆中勾勒那双眼睛,那在梦中唤她的男子——
可她竟再也想不起他的模样。
“明明才刚梦到……”她喃喃,双眼失焦。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从未真正梦见过谁。是不是所谓的“男子”“眼神”“雪中梅影”,皆是她孤身画室太久后的幻觉。
可她知道不是。
她心中,有一个名字反复在呼喊——
陆泽。
那名字像被尘封千年的封印之印,一旦开启,便再难尘封。
她翻阅旧画,寻找蛛丝马迹,却在一幅角落破损的宣纸背后,找到了一行极淡的墨迹:
“负剑渡渊,画中留影,勿题其名。”
笔迹不是她的,却像是她某一前世留下的遗书。
“镜渊……到底是什么?”她轻声自语。
就在那一刻,她听见画馆深处,传来一声轻响。
她缓缓起身,循声而行。
那是一间她从未见过的密室。门后尘封许久,却在今日,自己悄然开启。
推门而入,灯光昏暗,墙上尽是她不记得自己曾画过的画——
——有一男子披甲负雪,站于万军之中却眼望孤星。
——有一女子背琴行舟,望向岸边灯火却默然不语。
——有一对影子在镜中交错,终究无法触及彼此。
而在最中央的画上,是一面镜子。画中的镜面模糊,隐隐映出一对模糊的背影——她与那男子。
她缓缓走近那幅画,发现镜框下方,有一行几近风化的字迹:
“画中之人,画外无名。若欲改命,唯有碎镜。”
忽然之间,一阵冷风穿堂而过。
所有画卷在那一瞬间无声崩塌,如尘埃落定,只剩下那面镜子,依旧悬于半空,微微颤动,仿佛下一刻便要碎裂。
沈苒望着那镜,胸口剧痛如绞。
她的脑海中,浮现起一个画面——
雪夜,一人一狐,一剑之下,琴音断裂,血溅梅林。
“钰……”她喃喃,一滴泪悄然落下。
镜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名字:
“钰”
那一刻,沈苒恍然大悟。
她从来不是一个凡人画师。
她曾是“她”——那个站在雪地中,用琴音唤他归来的她。
她曾以性命换他生机,以灵魂化画,藏入镜渊之中,不敢梦,不敢醒。
“我不是画师……我只是.......”她终于低声说,她的眼中浮现出冰冷的悲意。
“你,是唯一一个还记得我名字的人。”
镜中微光涌动,有一道声音遥遥传来:
“钰,我还你名字。”
沈苒怔住,那声音……
她几乎不敢相信。
“陆……泽?”
镜中忽而风雪交加,一道影子在远处缓缓行来,步步踏雪,肩披战袍,手持长剑。
那是她无数次梦见、描绘,却终究无法落笔的一道身影。
他踏雪而来,眼中满是千年的孤寂与一瞬的决然。
“我曾将你画入梦中,封入镜渊。”他说,“如今,我愿用我之魂,为你书名。”
沈苒摇头,泪如断线。
“不……我已是画中魂,书我之名,你便永不得归。”
可陆泽只是淡淡一笑。
“我本就不归。”
话音落下,他将剑刺入镜中,镜面如水泛起,碎成万道银光。
沈苒只觉天地震颤,耳边尽是破碎的琴音与回荡的名姓。
“钰……”
她终于泣不成声,跪倒在地。
所有画卷尽数归位,宣纸之上,万象重生。
而那幅未完成的画作,终于在落款处,留下一行字:
“钰,吾之梦中魂。”
笔下无声,却自有情留。
自此,沈苒再不画人。
但她在所有画作最角落,题下一行小字:
“若我无名,你可还记得我?”
画下,一枚旧的琴徽,默默发出微光,照亮无声的梦境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