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如何知道?”真有什么神机妙算的本事不成?
“你那是何种眼神?”樊循之怪道,“老吴头讲你无马可骑,你话里话外皆是对那皇帝的不满,有何难猜?”
他与老吴头相熟,狄玉仪并不惊讶,只自嘲一笑,“兄长看得分明。”
“如此看来,你也是被皇帝圈养的那个。”樊循之说话不留情面,恍悟道,“怪说那日提到圈养,你脸色如此难看。”
“所以兄长每每说我‘难过、不满’时,我的脸色都很难看?”狄玉仪确很好奇,“究竟难看到何种地步,次次皆被兄长察觉?”
“……也不算多难看罢!主是因我慧眼如炬。”
若樊循之他爹挥着拳头来问,他或能诚实应答:即是皱着脸,狄玉仪的面孔也算不得难看。但他爹毕竟不在,樊循之自然不会讲出这点,只含混揭过。
“然也怪不得你了,那皇帝罪过颇多。”樊循之讲起话来真是毫无顾忌,“对你都要捏个把柄才肯放走,想他身边必然不见真心。”
“尚还有一个……”狄玉仪接完,反应过来,“兄长小心说话,隔墙有耳。”
“它这样的耳朵?”樊循之畅快一笑,指着二福一抖一抖的耳朵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确实是有几双。”
“我想想,大福、三福此刻都在,二傻也在?”
二福圆头圆脑,毛茸茸的橘色双耳竖起,尚不知自己被扣了顶听人墙角的帽子。狄玉仪啼笑皆非,“待我回平康,说不准便在皇上面前告你的状。”
“你便告吧。”樊循之不在意,问她:“那地方还有什么好回?”
她想了想,“总得将我的马接回来罢。”
“倒有理。”樊循之大手一挥,“便准了。”
“兄长此般倒很有帝王派头。他不想讲话时,便同你这样,挥挥手让人离开。”
樊循之来了兴致,“比如什么时候?”
“比如……”狄玉仪恰想起一桩,“比如遇上真正长了耳朵的墙时。”
那墙长在宫中。
常年待在长公主府中的奴仆,一向不兴自称奴、婢。并非仅是口上宽免,德容长公主真心将他们视作来府中做工的寻常百姓。
距南明被德容长公主带入平康,已过去八年,她自然也是习惯如此……以至初随狄玉仪入宫时,南明尚做不到利索改口。
不知哪次便被教习女官听见,女官秉着和顺帝的命令,事关狄玉仪的过错皆报至他面前。那时狄玉仪对和和顺帝的认知尚不完全,还当他能体谅无心之举。又心觉一个称呼不算什么大事,便殷切望向对方。
然和顺帝不理会她的目光,只不耐地对女官挥手,示意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狄玉仪手心挨了十下。
南明也挨了十下……杖责。
女官说,原该杖二十,谅在初犯,又年岁尚小,才有所宽赦。
母亲红了眼眶,“原以为是对他们好……竟只是自以为的慈悲。”
南明痛得已意识模糊,仍在因她被打手心而自责。
乳娘说:“这便是隔墙有耳。”
狄玉仪自此深深记住这几个字,也不想再带南明入宫。和顺帝肃着面容回绝她的请求:“若不想再见她受罚,便更该让她跟着学礼。”
樊循之的笑早敛了去,问她:“那时几岁?”
“方十二。”
他不觉狄玉仪十二岁仍会对和顺帝存有期盼,“你呢?”
“我?”南明被血糊满的衣衫从眼前消失,狄玉仪回神,“五岁初入宫不久。”
五岁……樊循之登上东孚山,讲出“自当循心而行”时便是五岁。
天地确是广阔,却并非处处可见天地。
曾对狄玉仪讲过的字字句句,此刻似落在石上,让樊循之坐不安稳。他又一挥手,“未觉我同他哪里相像,你眼睛莫不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
“是玉仪措辞不当。”狄玉仪顺着他道歉,“原想夸兄长威风。”
“这种人人皆知的事,无甚好夸。”
“兄长说得对。”
一个随口奉承,一个乐被奉承,二福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盯着两人,时不时舔舔身上毛发。
处暑早过,和风怡人。
狄玉仪方知,原只需念起,许多话便皆可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