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殊尧和苏澈月惊讶的不是有人跟他们一样在滂沱大雨里无处可去,而是那张抬起的少女面庞。
是姜织情!
准确地说,是姜织情的脸,却不是姜织情的身形。
青年说:“快了,情情再坚持一会,好吗?”
这声音清朗明亮又温和,颇为耳熟,像是近来常听过许多次。
吕殊尧道:“姜姑娘。”
姜织情和那青年好像没听见,吕殊尧只当雨声太大,又喊道:“姜织情,姜姑娘!”
“好吧,我信哥哥。可是我真的好饿,又饿又冷。哥哥,我又想睡觉了。”
他们还是没听见吕殊尧的叫喊,姜织情说着话,声音越来越轻,她睫毛上雨珠似千斤重,压得她睁不开眼,头一歪,栽在了青年肩头。
“情情?情情!别睡……不要睡!再起来和哥哥说说话,再等一会,再等一会雨就停了!”青年慌乱把她扶起来,捧着她肩头、脸庞,试图把她魂识拽回来。吕殊尧心头一跳,干脆直接走上前去:“姜织情?!”
奇怪的是,明明已经到跟前了,那醒着的少年仍是当他不存在,没抬头看他一眼。反倒是吕殊尧见了他正脸,又是一惊!
……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那男子的眉宇添了几分英气,又挂着水珠,显得尤为清俊。
看年纪,只有二十上下,就和自己差不多大。
吕殊尧恍然大悟,回头对跟过来的苏澈月说:“这是姜织情的哥哥!”
哥哥眼神始终专注在妹妹身上,对他们不视不闻,看着昏厥的妹妹手足无措,急得眼眶都红了:“情情!”
他把妹妹平放在檐下,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胸口,可惜都没作用。吕殊尧说:“姜姑娘是虚弱过度,他是凡人,没有灵力,我们帮帮他。”
吕殊尧试图运起体内灵息,可掌心里什么也没有。
“怎么会这样?”系统又克扣他修为了?!
苏澈月忽然道:“他看不见我们。”
什么?
苏澈月望向雨幕:“你我是不是都没被雨淋湿?”
被他这么一问,吕殊尧才惊觉,雨下得这样大,他们一路疾跑而来,浑身上下竟然一点湿意都没有!
“是,怎么可能……”
“是虚境。”苏澈月意识到这一点,瞬间明白腿部恢复知觉不是真的,又失落地垂眸:“是悬赏令的作用。”
悬赏令还能制造幻境??
见苏澈月瞬间失落,吕殊尧心里也针刺似得麻了一下。
“幻境……要怎么出去?”
“或许等我们看完它想给我们看的东西就能出去。”
吕殊尧不解:“它想让我们看什么?”
突然间,天一下黑了,本就下着雨灰蒙蒙的日空像被人迎头浇了盆墨汁,一下子黑得不见五指。
“天这么快就黑了!”
姜织情哥哥惊恐抬头,远处霎时雷声轰鸣,天空变成了深渊,闪电自渊内层出不穷窜出,如鞭如蛇,形态变幻莫测,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在叫嚣。
“发生什么事了?”吕殊尧拦在兄妹俩前面,忘了这是幻境。
苏澈月站在他旁边,沉声道:“邪鬼入侵。这是淮陵常有的事。”
这么邪门??
哥哥猛地把妹妹紧紧箍在怀里,无助看着眼前骇人景象。
一道清亮利落的哨声响彻冥夜,划破风雨而来,青年惶然循声望去。
雨障如割,本应隔绝所有视线,可是他们却能清晰看见隔壁屋顶上坐了个人,那人身覆红衣,在沉沉黑幕中宛如地狱绽开的障火红莲,带着迷人又危险的诅咒。
这诅咒命定般的点亮了檐下青年的眼。
青年说:“你是谁?”
那红衣说:“你又是谁?”
青年习惯性礼貌答话:“我叫姜织卿。”
那红衣说:“哦,我叫常徊尘。”
他们隔了淮陵的一整条长街,居然能听得清对方在说什么,一定是常徊尘使了什么法术在中间作媒。
他是故意找来这里的?
常徊尘坐得高高在上,让姜织卿始终要仰颈看他。他问:“你在这做什么?”
雷混着雨,雨混着雷,天地咆哮不休。常徊尘屈指贴唇,哨声又响了一声。
姜织卿道:“我——雨太大了,我和妹妹走不掉!”
常徊尘轻轻笑了一声,很轻却很清楚。姜织卿听见他在这诡谲可怕的情形下还能发笑,呆呆地问:“你笑什么?”
“这场雨下了半月之久,淮陵路陷桥塌,船港停泊,城都封了,家家户户都在躲雨避涝。你们为何流落在这,如此可怜?”
他语调轻松,好整以暇地坐在屋顶上,简直像在看戏。姜织卿见他毫无同情之心,忍不住愤愤:“我们可怜,你却当做笑谈!”
“为什么不能笑?”常徊尘说,“你们不是淮陵人,到淮陵来做什么?”
“我们……我们路过,没想留在淮陵。”
“可如今你们连活着出淮陵都做不到。”常徊尘懒懒地向他怀里的姜织情投去视线:“她快死了。”
姜织卿猝然一震,惶恐抱紧妹妹:“不、不会的……不!”
“知道这场雨怎么来的吗?”常徊尘微偏过头,托着腮,像给廊下人讲睡前故事一般惬意。
“很多年以前,淮陵有一个小女孩。她长得非常可爱,性子也活泼,每天爬树抓鸟,坐在自家墙头等爹娘回家。邻居们见她一个人总到这么高的地方去,说,你快下来吧,爬这么高太危险了,要是摔下来,我们接不住你!”
“小女孩笑嘻嘻的,将长在高大树枝上的甜橘一只只摘下来,抛给下面的人,她说,我不怕高,不会摔下来的!我请伯伯娘娘吃橘子!邻居们吃了水甜的果子,各个喜笑颜开,逗她,那你怕什么?小女孩说,我什么都不怕!”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不怕呢?大伙想笑她天真,可是吃了她的橘子,就不好再挫了她的锐气,只夸她性情好,像男孩子一样勇敢热情,长大了必有不输男儿的作为。”
“后来有一天,淮陵下了一场雨,江水上涨,很多船只都早早靠岸。小女孩爹娘是做筏工的,那天没有及时回家,雨很大,小女孩不放心,一个人抱了两把小伞去了江边。”
说到这里,常徊尘突然不继续了。姜织卿问:“后来呢?”
常徊尘:“你真的还想听吗?故事的结尾很吓人。”
姜织卿道:“如果跟这场雨有关、跟我妹妹有关,阁下请快说吧!”
“小女孩很少去江边,不知道雨后江水涨得有多迅猛。她看到自家船筏在江边晃晃悠悠,抱着伞想攀上去找她的爹娘。可是浪太大太急,滔水一口吞过来,江边没有小女孩,船上也没有小女孩。”
姜织卿睁大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三两人群从江上解筏归来,相互抱怨着,今天的雨怎么来得这么蹊跷,江浪怎么翻滚得这么邪门。一人说,今天是中元鬼节!另一人说,谁不知道是中元鬼节??可是我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靠江上来去,用活着的命跟老天换点吃饭糊口|活命的钱?就是下锥子都要干活,还怕什么鬼节!”
“这时,有人猛地跳起来,指着江心尖叫,那是什么?!其他人纷纷跟着望过去,都脸色大变!一人说,好像是个人!第二个人说,是人!是个娃娃!第三个人说,是老刘家的姑娘!她要淹下去了!”
“第四个人说,真的是那姑娘吗,给我们吃橘子那个?她不会水?!第五个人说,看起来是,她怕水,她怕水——她真的要淹下去了!”
“第一个人反应过来,说救人!那个方才说不怕鬼节的人拦了他一下,说,今天是鬼节!第三个人颤巍巍地问,你不是说不怕吗?!那人说,我是不怕,不等于我要主动送上去啊!第四个人说,什么意思啊老冯?第五个人说,冯兄的意思,那姑娘怎会平白无故来江边、又平白无故到江里?她平时都是在她家树上待着的!!第一个人又说,她是来找她爹娘的!第二人说,那她怎么会在江里!第三人说,她怎么挣扎了这么久,还没有沉下去,太奇怪、太奇怪了!第四个人说,她不是说她什么都不怕吗?她不应该怕水!一定是有鬼!第五个人说,水鬼!前年有几个擅凫水的毛小子到江里游泳,就是被水鬼拖下去生生没了的!璐璐是女孩,水鬼更喜欢的!第一个人说,是、是,我记得了……”
“他们在江边哆哆嗦嗦淋着雨,逐渐被口中的水鬼吓得没了力气。第二人哀哀戚戚看天,喊道,有没有人来打鬼啊!她要淹死了啊!其他人也纷纷道,她要淹死了、她要淹死了啊!——他们不敢再往江心看了。”
“直到天都黑了,那小女孩的爹娘回家没看到女儿,出门问了返家的邻居才知道,女儿被水鬼抓走了!夫妇俩连滚带爬回到江边,在暴雨中望着滚滚江涛一去不返,他们哭天抢地,仿佛天上下的雨都流进了他们眼睛里。雨停了,泪也哭干了,他们互相搀扶着,一步步走进江里,去江里找他们的女儿去了。”
“后来,人们说,那天是中元节,淮陵的江里一定有水鬼。不然,为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假小子会怕水?!不然,为什么半辈子操船为生,半辈子都在江上度过的刘家夫妇最后居然是活活淹死的?!”
故事讲完了,檐下所有人,无论幻境里的幻境外的,都沉默了。
姜织卿最先回神,道:“这是真的吗?”
常徊尘说:“是真的。”
姜织卿问:“你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我,淮陵人皆类此冷漠无情,见死不救之辈?所以我和妹妹才无处可依,无人伸出援手?”
常徊尘长长叹气,道:“不是。”
“我是想告诉你,妖鬼之事对淮陵人而言究竟有多可怕,可怕到他们会忘记和违背人生而良善的天律,可怕到他们会将一切的不幸都归到鬼神之说身上,而忽略了人能有为,人力可致。”
“淮陵的妖鬼还没有将他们抓走,他们自己就先变成无能的行尸走肉了。”
姜织卿质疑道:“这是个悲痛的故事,你为什么说很吓人呢?”
常徊尘又笑了,低磁慵懒的声音像个远道而来的男妖精:“因为,这场雨,就是那小女孩送给淮陵的归乡礼啊。”
哨声响,巨雷霹雳、山海崩摧里,冥夜有女子鬼魅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