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裴晟第一次,听裴申亲口主动提起,“辞官”的事。
从前,他也并非没有好奇过。
在寻常百姓心中——尤其是在淮安县这样的小城,有一个从京城辞官回来的“大人物”,非但没受到朝廷的任何优待,还在破旧的草庐开办了个“全凭眼缘”的学堂,这本就足够让人匪夷所思,也足够,为人所津津乐道。
自从成了裴申的“儿子”,裴晟只要出现在镇上,哪怕只是买块豆腐,也都会被从前认得“阿占”的人,瞧着指着,议论纷纷。
裴晟其实不大在意他们说些什么,更不在意他被称作“野种”的过去——以及那过去,会被有心之人编排成怎样离奇的故事。
只是,他唯独不能忍耐,那些人,竟然还借由他的存在,去恶言中伤裴申。
他们说,裴三年少时入仕离家,对裴晟的母亲——他们口中的一个乡野村妇,始乱终弃,致其疯亡,只能托孤于一位乡间的痴呆老妇,还害得儿子,被骂了十几年的“野种”。
他们还说,那裴三在京城享够了荣华富贵,等年纪大了,反被青年时拼命高攀的豪门贵女抛弃,又遭同僚排挤,丢了官职。在京城混不下去了,只能被迫回乡。人是老了,却妄想有人送终,这才迫不得已,寡廉鲜耻地认下了,被他遗弃多年的儿子。
……
坊间传闻,从来不缺,让人浮想联翩的捏造。
最缺的——也最不被人在意的,反而是,“真相”。
真相如何,在寻常百姓眼里,与他们毫无干系。
他们需要的,乐此不疲的,不过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用以消遣的话题。
这也是最令裴晟嫌恶的。
因着那些无的放矢的妄议,他很久都不乐意去镇上。遇到父子俩需要购置生活所需时,他便宁愿,满怀愧疚地接受小枝的好意代劳——那个腿脚有疾的姑娘,却在面对流言蜚语时,早早展现出了,比他更坚强而隐忍的心性。
再后来,草庐的学生多了,他便更有了合理的由头,轻易不外出。
一日三餐亲手做不说,还执意亲自种菜。
就连针线活儿,他都练得愈发娴熟——简而言之,举凡能自己做的,他就不肯再去买。
裴老的学堂收费很低,又常常招呼大伙儿在草庐吃饭,不要饭钱。
因此,无论是小春、二虎的家里,还是荣婶,都很愿意,送来一些日常用品和菜种子。有时候,还会送来一些粗粮。
荣婶,更是经常会送来家里做的、新鲜的豆腐。
裴申看得出裴晟对外出的排斥,也曾不止一次劝过儿子,“旁人说什么,并不要紧。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不是谁嘴上说出来的。”
这话,在那段裴晟刚刚病愈的日子里,几乎被裴申挂在嘴边。
可裴晟呢,他表面上平静接受。心里,却总在倔强地反驳:他明白,道理他都明白。
——可那些……
那些不明白道理的人,他不愿与他们虚与委蛇。
他是个哑巴,于口舌之争上,本就落了下风。明知那些坊间流言,全都是无稽之谈,他便更无法说服自己,“听见了也当作没听见”。
凭什么该他当作没听到?
凭什么,明明是那些人胡乱嚼舌头在先,却要他这个苦主,默默忍受闲言碎语?
说他也就罢了,他早就习惯了。
可那些人……那些人,凭什么,对,待他恩同再造的裴申,指手画脚?
然而,即便是这样,即便心里装满了委屈和不甘,裴晟也一次都没问过,他自己也感到好奇的,“真相”。
譬如,裴申为何辞官?
譬如,朝廷为何没给他安置宅子?
譬如……救下他的命也便罢了,为何还要……收养他?收养他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对外一口咬定,他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想要有个人送终么?
裴晟不敢问。
自记事以来,他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所以,哪怕只是得到了裴申的一点点怜悯,哪怕那“怜悯”是有所图的……
他也十分知足了。
送终便送终。
他裴晟,原本,就是个该死的人了。能有人救活他的命,给他一个名字,让他有个家,为他讲“活着”的道理,还教他读书习字……
能“拥有”这样的一个人,无论他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都是要对他尽孝、给他送终的。
因而,当裴申主动聊起辞官的往事,裴晟的神色,在今夜,头一次表现出,紧张而如临大敌。
他先是对裴老慎重地摇了摇头。
示意“他不知道”。
虽然……他想知道。
但裴晟不愿因自己的好奇而伤害父亲分毫。因而,他伸直了一只手,左右摇摆,而后又将手掌心在胸前转动了几下——
示意裴老,“你不想说,便不用说”。
裴申看着儿子诚恳而坚毅的表情,霎时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