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柯闻声回头,孔阳正踏着满地零落的兰花,缓缓走来。她的目光落在杨柯手中的帕子上,又望向远处空寂的凉亭石阶,轻叹道:“今日……是清漪的忌日,她又在此处独自伤怀了吧。”
“……清漪是?”
“他当年,是九城独冠的人物,一出《牡丹亭》,唱得是万人空巷。只可惜……”
人生哪能若只如初见。
十五年前,京城灯火通明,恰逢撷芳园的“大轴”——《牡丹亭·惊梦》惊艳亮相。
台上的杜丽娘,扮相风流,那双点染了胭脂的妙目,眼波顾盼间,漫过三分羞怯、五分怅惘,余下两分化作勾魂摄魄的柔波,直叫台下看客丢了神魄——唯独除了公孙瑶。
就在一个时辰前,她和父亲为了家族联姻之事发生了激烈争执,父亲意图将她许配给权贵之子,去换公孙家暂时的政治安稳,她再次被父亲视作筹码,可她怎会甘愿?
她从小聪慧过人,更因在政事上屡献良策而博得“女中诸葛”的美名。就连贵为皇后的姑姑都对她青眼有加,视她为公孙家族的骄傲,不仅许诺她不必急于婚配,更暗许她未来可在朝堂施展才华。也正因为姑姑的支持,面对父亲的疾言厉色,阿瑶从未动摇半分。
然而今日,父亲的威迫已经到了不可缓和的地步。“不知礼数”、“罔顾大局”,这八个字,犹如扑面而来的网罗,砸碎了她引以为傲的自尊,也将她曾经为家族殚精竭虑的付出一笔勾销。
她几乎是夺门而出,只想找个角落掩藏起自己的狼狈。
“不到春色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唱到这一句时,杜丽娘的眼眸悠然抬起,也许是天意作祟,那道叫人肝肠寸断的目光毫无预兆地与公孙瑶一一相对。
戏中人眼里的哀伤,好似一面镜子,照出她此刻同样的煎熬——她的“春色”在哪儿?
这一眼,这一句,台上台下,戏里戏外,两个同样被命运束缚的灵魂,在这一瞬间,猝不及防地合二为一。
散场后,阿瑶被一股冲动攫住心神,冒险潜入了后台。
昏黄光晕下,杜丽娘正在镜前卸下珠翠头面。最后一支簪子被取下,如瀑青丝滑落肩头。杜丽娘侧过脸庞,拿起沾湿的软巾,擦拭去脸上浓重的油彩。
公孙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铜镜之上。就在那层艳丽的面具被擦去大半的瞬间,一张清俊疏离的男儿面容,清晰地映在镜中。
台上是镜花水月,台下是朗月清风,十几年来紧闭的春色之门,在这一刻,被彻底撞开。
鬼使神差地,她又往前挪了一步。心跳如擂鼓,她颤抖着指尖,从袖中掏出身上唯一的锦帕,趁着他尚在梳妆,飞快地塞到他未及收起的妆奁里。
也许是心有灵犀,在她靠近的瞬间,他于身侧微光中有所察觉,转首望来,与她四目相对。
出身贵女的常年约束在此刻竟然起了作用,公孙用本就不多的心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体面,“先生之艺,动人心魄。”
而对方微微一怔,随即,漾开一抹温和笑意:“姑娘谬赞,清漪多谢。”
他微微颔首,姿态怡然优雅,不见半分局促,反有见惯风月的从容。
她更加沦陷。
匆匆转身时,衣袖顽劣地带倒了桌边一支珠钗,那钗子眼看就要坠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迅捷伸出,稳稳接住。
几乎是本能,阿瑶的手也伸了出去想要挽救,指尖却在半空与他的蓦然相触,微凉而短暂,短暂却灼心。
她的体面终于用罄,脸颊瞬间滚烫起来,猛地收回手,再也顾不上任何贵女仪态,几乎是落荒而逃。
却在踏出门的最后一刻,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
从那日开始,公孙瑶成了撷芳园的常客。而台上的清漪,无论眼波如何流转,总能与她的目光重逢。
一次散场后,阿瑶将一方素笺小心折好,夹在打赏的银票中递入后台。素笺之上,是她新填的《鹧鸪天》:“惊鸿影,绕回廊。几回魂梦觅清商。三生石畔同声应,不羡鸳鸯只羡凰。”
数日后,新一场《惊梦》开锣。当唱至杜丽娘游园感怀的经典段落时,清漪水袖一扬,唱腔陡然一转,道:“惊鸿影绕回廊畔,幽愫难托锦字行。三生石上惊魂契,不羡凡间鸯,只慕云中凰。”
她的隐秘,她的肺腑,竟以这样绝美而公开的方式,被他回应,被他珍视。
阿瑶心潮还未平复,散场后,便收到一方素帕,上面是他用俊逸小楷写就的情诗:“三生石畔同声应,不羡鸳鸯只羡凰”,落款处,绣着一双兰花。
情如藤萝,一旦生根,便在无人所知的角落里蔓延疯长。阿瑶与清漪,在诗词唱和与心照不宣的私会中越发炽烈。
可世事无常。
公孙家发现小姐频繁出入梨园,并截获了他们传递的诗词信物。公孙仪震怒至极,女儿竟与一个“以色侍人、雌雄莫辨”的男旦私相授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将公孙瑶囚禁在家中,禁止他二人再次相见。
消息传入宫中,孔阳向来熟知表妹性情,刚烈如她,怎会乖乖就范?
孔阳匆匆赶至公孙府邸,而风暴已经过去,只剩下残破的余烬。
阿瑶已被囚禁深闺,她所有的诗稿,连同定情信物,皆被付之一炬。
清漪的处境更糟,公孙仪派人砸了他的戏台,更以污言秽语对其当众辱骂,甚至威胁将他送官查办,彻底毁掉他和整个撷芳园。
孔阳试图以皇后之名劝解,却只换来姨父冰冷如铁的拒绝。
紧闭的房门内,阿瑶砸碎了所有能砸碎的东西,她的嘶喊从黑暗中传来:“他比你们这些道貌岸然之人干净千倍万倍!我宁死不入宫!不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