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话声微弱,惊醒梦中人。
徐子元睁眼便看到自家师父师兄。
嗯?怎么那恶女也在?还有,那个负手执扇的男子是谁?模样看着好生讨厌。
“师兄。”他张嘴说话却不利索,好似许久未曾言语的人突然找回声音,只能发出简短音节。
好奇怪,不过是剑伤,怎么脑袋也疼?
周围四人凑过来,他抬头细看。师兄和师父……好像变了,不是换套衣裳那般简单,而是……长了岁数的模样。
“子元?”诗冕试探开口。
少年应答:“在,我在。”
他撑起半边身子,仰视身前亲如家人的师友,滚烫泪珠倏然滑落,没有任何征兆。
这是怎么了?明明只是昏迷到清醒的时辰,为何他心里生出久别重逢之感?
为何师父和师兄变得如此陌生?
颅内隐隐作痛,他抵住额头,记忆流水般涌进脑海。比武台的一幕幕重现眼前——他为师兄挡剑遭人推入火海,混乱中有人将他从火中救出,不知过了几日又弃于山野。
那之后他烧得糊涂,只记得下了小雨,朦胧中有脚步声靠近,来人一边嘟囔一边用浇了雨的手探他额头。
“死了吧?”
他听到不远处的人低语。
“没死呢没死呢,还有气。”女孩的细碎话声如同碎冰落入耳中。
“哎呀,快放下,真要扛他回去?”
“不然呢?这附近野人出没,总不能留他在这当口粮。”
“小姑娘家家,让人看见成何体统。”
“不怕不怕,就当捡个模样俊俏的野人,圈养起来当夫君嘛!”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清脆悦耳。
记忆里他勉强撑开眼皮,模糊视线中一道娇小身影费力地将他背起,任由雨点砸在肩头。
他看见她身上湿透的衣裳紧贴瘦弱身躯,脚步却未曾停下。意识逐渐涣散,耳边的话声越来越清晰。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张嘴,却无力。
“不说是吧,就叫你大牛咯,贱名好养,你也好活些。”
暴雨中她咯咯直乐。笑声穿透雨幕,衔接徐子元的两段人生。
*
昏暗石室中,白袍少年掀开袍角跪下,朝诗冕重重磕了个响头。
“徒儿不成器,让师父忧虑三年。”
话音未落,额上已经见红。
他俯跪在地上未起身,苍白干裂的双唇颤抖,不知如何面对师友。
唐家村三百七十二口人是他控制不住内劲所弑,也是他为脱离魔教所付出的代价。
幼时的解脱一辈子难忘——七岁的孩子从尸山血海里爬出,只有诗冕朝他伸手,问他是否拜入承安楼,是否有志游走四方天地之间,除尽世间不平之事。
彼时天光乍现,欣喜答应的孩子错觉自己终于寻得归处,却不想只是另一个炼狱的开端。
万幸都已过去,如今他有了真正挂念的人。
银冠女孩夜奏玉笛的背影浮现眼前,徐子元直起上身,话语轻慢:“久别重逢,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只余两年可活。”
他可以放诗冕一行人离开,但神农教必须有个傀儡。
小少年站起来,背脊挺得笔直。幽静石室中,他的话声回荡:“师父,子元此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承安楼,唯独对邬竹有所亏欠。”
后半句不说诗冕也知道,铸人血池他非去不可。
幽暗烛影下,鸦九刻意躲在阴影里降低存在感,毕竟原身在比武台的表现实在不算好。她双臂交叠在胸前,先看徐子元再看袁青霜。
长得挺好看,可惜是个恋爱脑,有他师兄一半清醒就好了。
“不上去叙旧?”她用胳膊肘捅少年的侧腰,眨了眨眼睛。
依照原身的记忆,袁青霜很紧张徐子元才是。
“刚醒来就寻死,还有何可叙。”对方同样双臂交叠,却在徐子元看过来的时候缓和脸色。
其实想说的想听的师父都问了,知道这人三年来还活着就好。不论痴傻富贵,只想问他过得如何,住得怎样,吃得好坏,都与什么人相处。
七岁时的抉择无罪,三年前的比武台之事无怨,无论过往如何,他永远是承安楼的小师弟。
万般忧思在当下看来都是多虑。徐子元在神农谷很好,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轻松,至少表面看来如此。或许痴傻比清醒更让他自在。
“接剑,”袁青霜抛出空云剑,转而抽出诗冕的佩剑比画,“再练一次剑法,不会都忘了吧?”
“怎敢忘,”白衣少年接剑抱拳,笑时牵动嘴角黑痣,一如三年前活泼鲜明,“请师兄赐教。”
清幽月光下,玉人般的少年凌空点剑,衣袖翻飞间身姿灵动,转眼便剑走如龙游,很快与空云剑交锋。
两相碰撞,剑光如水银泻地,双剑所指的方向月光如洗、剑光如织。
朦胧月影在他们身上镀层银辉,是此间难得的少年意气。
*
雷声轰隆,大雨瓢泼。
门环沾了血,很快又由雨水冲散。
少女依旧敲着门,哪怕双手流血也未有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