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之下除了把宽大的太师椅之外别无他物,右侧扶手上空悬了杯茶,白烟正袅袅升起。
老班主带头朝那座空空座椅见过礼,便率领众人一道向后转去,似为这诡谲冷清气氛所侵染,一路上众人皆缄默不语,径直与他来到后堂。
白日里此处也高吊有两盏油灯,一张长木桌上放置数面铜镜、胭脂和水粉等物,门口堆数口衣箱,乃是扮相更衣所在。诸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没想到还要过这道关口。郑四娘子到底放得开,率先洗净脸在桌前坐下,拿起细笔对镜描眉;而其他人见状,也跟着也无声无息的扑粉换衣。
我就是个敲锣的,本来没啥事,然而老班主忽提起如今班里走了赵四和钱八两位,台上对应着没了赵侠士和钱差官,没法子,赶鸭子上架,敲锣的不上也得上。于是我只能暂时将破锣放下,也加入了涂脂抹粉大军。好在今日只有钱差官的戏,纯奸角一个,只需先凃个满脸白,再画个黑眼圈就是。
这份扮相还是前生今世头一遭,待我画完对镜一看,不由嘿嘿出声,两排白牙森森,奸气十足,心道这下就是千重陈掌门亲临,也未必认得出人。
话说进入这片奇异境界中后,诸人形貌皆大不相同,实难辨认,只有我面目与原本无异,想来修道之人皆风姿如仙高雅出尘,小小戏班内俊男美女云集未免突兀,我这种平平无奇的跑龙套正好,也不用换脸了,也不用跟别人一般男变女女变男。
不过话说这一上妆,谁男谁女倒也不难分辨,比方说吧,小红那张脸就不用看了,俩青肿眼泡囫囵吞枣堆上一层墨(这是要画眼梢?)脸颊上呼了半尺高的白粉,一动粉末子细细碎碎直往下掉,鸟窝似的鬓发里对着叉了两根钗(这是要插标卖首?)。
这幅妆容委实糟心,看得我眼皮跳了又跳,一股刺挠劲儿从手心直朝心窝里钻,终于在她(他)擦身而过呛我一鼻子灰时忍无可忍,将其一把拉住,“你给我坐这别动。”也不容她挣扎把人朝长凳上按住,自己倚上桌边,扯过手巾将那张开了油酱铺的胖脸抹个干净,手心稍沾点水粉,在她脸上薄拍一层,提起黛笔扫了两笔眉峰,轻涂了两点胭脂后将她乱蓬蓬的头发挽好,卸下一根钗,将剩下那根插正,上下打量一番,心满意足,拍手道:“成了!”
小红被折腾得本来满脸不乐意,这时朝铜镜里瞥去,神色一亮,眉开眼笑的拍我肩头,“行啊兄弟,咱拾掇拾掇也不是个磕碜人。”说罢又对镜自顾半晌,还得意洋洋甩了两下手帕,别说,这胖胖的还挺有福相。
桃花还好,那位神情冷淡的梅花姑娘动作迟缓异常,不时偷瞄学艺,待我这边完了活,她方开始点点涂涂,不出所料也是个换了芯子的;不过同样为女儿身男儿魂(?)的郑四娘子却是手法熟稔,一张芙蓉秀面浓淡相宜,期间还时不时给她相公递个秋波啥的了,可怜她那相公也要上妆,且是最讲扮相俊美的小生,如今正为难。
身为名门高派的盲目修士,我打赌申方瞳他这辈子就没摸过胭脂水粉,要不也不至于连打底的白色水粉也涂不明白,深一块浅一块的,他似也觉出不对,蘸了水粉去填,干的干湿的湿,那张脸就跟没补好的白墙一样坑坑洼洼,偏这人还细致,见状愈发努力修补,结果更加惨不忍睹。他对着镜子看了半晌,终于轻轻摇摇头,目光向这边投来,声音恳切,“李兄。”
我强忍刺挠俩眼看天,只当没听见,却听他又迟疑的叫了一声,“李三哥?”还待装死,那边老班主已沉声催促,“手脚麻利点,就快上台!”他这一句不要紧,倒引来后堂诸人眼巴巴一同望来,无奈何,只得来到申方瞳身边,先令他洗过面,掌心抹了层粉,朝那张洗净的面上抹去。
指腹下肌肤温凉,在接触的一瞬稍有闪躲,旋即定住不动。我目不斜视,很快扑完这层粉,随即衔起一根细笔,沾了黛粉,重重挑出两道入鬓眉,又叫他闭眼,蘸浓黛粉,沿着眼角勾勒出墨色眼线。
他睫毛甚长,在掌下细细微颤。
郑四娘子在旁静静瞅着,此刻忽莞尔道:“李三哥这种本事,想是常给自家娘子画眉练出来的?”
我手上一顿,自瓷盒里挖出点红艳口脂,涂上申方瞳的双唇,摇头道:“哪里哪里,纯粹被逼的。”
我向来怠于谎言矫饰,这次也不例外。
确实被逼出来的。
少年时交友不慎,误认妖女为友,谁知某日会被她逼着画眉。
我当然知道张敞画眉的典故,这眉那是万万不能画,偏这妖女深知我怪癖,往往将一边眉抹得极浓,另一边全然不碰,一深一浅的碍眼至极。
这事忍不得,这眉又画不得,我索性将眉黛塞给身边之人,嘱咐道:“帮我抹匀乎了。”
薛虚庭手握眉黛神色难明,“你自己不肯,倒让我去?”
我拍拍他肋下,慨然道:“为兄弟两肋插刀,区区画眉之事又算什么。”
他扬扬眉,忽然举起黛墨在我脸上蹭了下,口中道:“那让我先练练手如何?”
我劈手夺过眉黛,依葫芦画瓢向他眉上乱抹,如此嘻嘻哈哈的,直到外面萧真真等得不耐烦闯入船舱,一眼瞅到只剩小半截的黛墨,惨叫出声:“我的千年珍螺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从记忆里收回手,搓去指尖一点殷红,面对那张脸有点恍惚,“成了。”
郑四娘子一直凝睇相视,此刻眼底纵过惊艳之色,笑道:“好扮相。”她声音稍止,转眸望我,笑容带几分玩味,“我都认不出这是自家相公了。”
此时梅花扮妆已必,在门口拣出把银色竹剑,轻轻一震,抖出一串剑花。我向她看了两眼,举起自己的破锣用力一敲,高喝道:“时辰已到,上场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