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殷望着他,他们的眼睛生的很像,都是无情却有情。
然而,长渊心底那颗火苗,似乎慢慢蓬勃生长着,他身上,仍然保留着人的意志。
周其殷忽然想起,那时叶子章笑道,“听闻大夫人常年诵读《首楞严经》经,何其和气。”
身旁的人也都陪着笑容:“全京都的人都知道,夫人竟为了一个死去的婢子常年诵经,这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呢。”
只有周其殷知道,世界大族的宗妇,即便丈夫带来身份不明的狐媚女子,却依然照顾着她,这女子因生育而败走,差点活生生死在她的手上。
那时候,叶子章便全如瓦舍讲戏,半只碧色眼镜微微眯起,谑笑一般:“《冥报记》便有灵床鬼的故事,司马文宣见亡故的弟弟在床上讨食,可那不是弟弟,而是饥饿至极的魔魅,司马文宣诵《首楞严经》,鬼魅得以消失。”
世人都以为,诵经超度为善,岂知善行者入天堂,邪祟者小地狱,而那经书,正是驱逐邪恶的利剑啊!
母亲,他那佛口蛇心的母亲啊。
他曾经指尖拨弄着那攀爬着孩童的香炉,是榴花铸造,意味多子多福。
可是他的母亲,没有将爱带给他,只将恨生给他,却要无辜的他承受恨意。
他们兄弟二人的短刀折在一起,身体上的伤害,精神上的摧残,他们都经历了这样的半生。
于一个薄情的男人,于两个不幸却又是加害者的女人,于这天下众生,于一个闯入人生中的女人,冥冥之中,他们似乎却只能活一个人。
到了最后,已经没有章法,似乎是泄愤似的战争,他们的面容,都是凛冽的,却都是浓重的悲哀。
“我们的人生,似乎总是不幸的。”
所有被家庭控制的孩子,所有大人眼中被迫长大的小孩,无论是他们还是姜素柔,总是被迫去承担“大人”的事情,可是这些大人,却可以不负责任的拍拍灰尘走人。
素柔留下了眼泪,为了长渊的不幸,也为了周其殷的悲哀。
他们两个两败俱伤,长渊收起了剑,转过了身子。
周其殷低笑出声,鲜血从他的唇中流出,他看着这个同他相似的兄弟的背影,柔声道:“你恨过我么。”
长渊平静的望着他:“谈不上,那太累了,看她们,就知道。”
他知道,他说的是他们的母亲,两个在仇恨中,以仇恨梦魇为食的女人,却将自己活的比梦魇还要灰暗。
周长渊道:“她给了我一条命,我为他全了他的仇怨,就此了结。”
周其殷弯了弯眼角:“她也给了我一条命,无论她是好是坏,究竟我还了她。”
他们心知肚明,只是债,从无母亲的爱,对于那个男人,他们从未期待过,他们都是母亲的阴魂的产物,是复仇的种子。
周其殷并非在上前,他落在姜素柔的马前,她正平静的看着这一切,眼中却甚至是慈悲。
她高高举起剑,在韩遂悲戚的呼喊声中,周其殷张开双臂,恰如这时间最不可捉摸的风,剑穿过他的心脏,在那被封杀吞没的烈日中,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与解脱。
周其殷的眼睛被血色所模糊,尽管如此,他仍然努力睁大双眼,漫天黄沙之中,那骑在马上的耀目的女人,他见过她千百种姿态,美丽温柔,刚毅坚定,悲痛脆弱,充满怒火,那是他所书写无数悲剧中的一个,最像缠绕的荆棘一般,在最初时之时,以“爱“为名的毒药,在伤害这个女人的同时,在唇齿浸润间,让的毒越来越深。他清醒的明白着自己的沉沦,从未后悔过他的任何选择,如同投下一粒石子一般,观望着可能发生的所有结果。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他生命的终结者了。
那么如此,他又赢了。
她居高临下的注视他,冰冷的眼角,滑落一滴眼泪。
他知道,那不是为他祭奠,而是死去的一个小小的孩子。
一阵模糊的笑意从胸腔中涌出来,他嘶哑着看着面前的女人:“后悔么。”
后悔同他相识,后悔投入燃烧整个生命。
她仍然那样孤高而凛冽:“姜家的女人永远不会后悔,只会踏平以后的路。”
他抬头望着烈日艳阳,太阳煌煌照耀着,天空却是金属品的冷白色,如同刀一般割伤了他的眼睛。那孤独的枭,终究在刀口上凄厉的叫了一声,翻过了层层高山。
素柔的脸上泛着怜悯,竟然大笑了出来:“在我心中那个无所不能的男人,只是一个可怜虫而已,真是愚蠢至极,你也是,我也是!”
周其殷含着笑意,人生那苍白稀少的片段如同剪影一般扫过,对于世俗的父亲,他无法共情,对于凉薄的母亲,他早已失望,唯有眼前这个女人,在他的心口曾经悄悄点燃一丝火焰。
“呵……你就好好活着吧,不过我的阴魂会一直缠着你的……”
这个男人倒下了,他那单薄的身体,像巨山坍塌一般。
素柔望着天上,从遥远处,似乎飞来一只沉重的渡蝶,过了这个季节,那灵魂终于可以飞回到灵魂的栖息地。
她转身而去,同长渊没再回头看一眼,恰似烈焰流星,在大漠划过光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