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越发大了起来。
南月与素柔的影子越来越远,老爷子望着他,眼中是深深的忧虑,那是旁人不曾见到的。
“孩子,你给我说一句实话,你母亲的事情,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他叹了口气,佝偻着行将老迈的身体,只有在这个孩子面前,他才终于服老。
“周家——”
他抬起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只低低望着土地中潜伏的惊蛰:“从你母亲出走那里已经几十年了,她将自己所有的爱带走,只给你留下了恨,几十年来,她排兵布阵,引得草灰蛇线,天下布武,却还是不抵天时,又为何将这仇恨压在你的身上。”
城主无声的抚住了他,老爷子却摆了摆手,便摇摇头:“你母亲其实原本并非酷烈之人,她年轻的时候,太过天真执着,性情高傲,可是偏偏爱上了不该爱的男人,今后的种种,都是当日的孽果。那个人他,私德有亏,对你们不起,也对不起他的夫人,佛心黑堕,都成了他的佛口蛇心,想想是这男人的错,但是,他对黎民百姓,可谓鞠躬精粹。”
他喃喃低语:“这么多年,你漠然观望,却为何今日——”
老爷子想了想,便突然觉得荒谬。
岂住空空里,空空亦是尘。
那女人离开尘世前,没留下一句话给他的儿子。
她将恨倾注到了儿子身上,又冷落着女儿,她用后半生埋下了足可以摧毁周家的力量,但是这把钥匙,她最终只是沉默的交给了儿子。
她死去的那天,脸上仍然是冷漠的,在床上背过身去,不见儿子与女儿的脸,只是冷淡的说了一句:“随你。”
从这个倔强的女人亖死去,已经几十年了,那漫长的丝线仍然在延伸着,蛛丝已经爬满这个国家,但城主从未提一句话。
有时候老爷子都在想,也许,他想要忘记这一切了?
然而今日为何,却平地惊雷?
他忽然想起,在遇到素柔的那个夜晚,城主轻声问过,“她像她吗。”
他抬起头,又恍惚间望着城主:“她或许像她,因为这样,您绝顶给她一个机会?”
城主大人拾起别吹落的夕颜花,那样羸弱,然而,却依旧顶着风雨,即便破碎。
“不知为何”,城主轻声道,“看到她的眼睛,便会觉得悲伤,那个人是带着怨恨的,但是她……总归伤心。”
“就因为那一瞬间,您绝顶帮她?”老爷子轻声道。
“就因为那一瞬间”,城主微微一笑,映着月华如水,“她很清醒,很坚韧,是一柄很好的剑,必将一刃千里。”
他面色柔和,思绪茫茫:“您知道,那个人毕竟是我的母亲……”
老爷子微微一顿。
“既然她想要报这个仇,我这个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血,就全了她的生恩,便债恩两清。”
他微微侧目,面色冷淡,慢慢隐在丛中。
老爷子望着那莫名的月色,微微叹息。
雨水黏腻的感觉,让素柔皱紧了眉头,她来到播云城的那夜,也是这样的雨夜,从此,她仿佛被水鬼缠身。
她胃中一阵翻滚,终于支撑不住,在南月的诧异声中,弯下腰吐了一地的酸水,捂着疼痛的肚子,便见到那个鬼娃娃直愣愣的站在他面前,木愣愣的居高临下望着他。
素柔抬起头,望着那小小的孩子,好像和自己身上的那块肉重合和影子。她的脸上的泪痕混着雾气,好像慢慢流下泪来,那疲倦的面容上,却勉强扯起一抹笑意:“我从王城出逃,只是想着我肚子里面那块肉,没有他啊,我也靠着报仇的意志活下来。现在我终于知道,这一路上杀了多少人。”
她看着自己白皙纤弱的手指,竟然也摸出了茧子,那上面的血液,是永远擦不掉的。
她淡淡吐出一口气,抬头望着遮天蔽日的瘴气林:“我从小读的是经史子集,学的是阳春白雪,生民的生命是那样的脆弱,,他们遭受不了一点摧残。他们的可怜,在于他们一辈子只能做人下人,对我们来说,怜悯是必须的。依照我们的处境,本可以高高在上俯视众生,投下去一点慈悲。可是,我现在像个野兽一样在杀人,像那些为了放纵欲望,以杀人为乐的狂徒。”
她看着鬼娃娃那失焦距的眼神,不由微微苦笑:“算了,我同一个失去神志小娃娃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到底是孩子,可是我的孩子,却永远都长不大了。”
南月轻声摇头叹息,望着那孩子,眼中却一片柔软:“这孩子叫瞳儿……是个没娘的孩子,别怕她。”
在她身后,瞳儿眼中的焦距瞬间聚拢,淡淡的朝着她的方向看着。
她们几个索性坐了下来,在芭蕉叶下避雨。
素柔心中藏着些疑惑,却不知道该问与否,只是轻声道:“刚才,老爷子提起周家,却有些失态,城主他……”
南月的手抵着嘴唇,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咱们在这里,除非自己说,却不问来历,你想问,去问城主就好啦。”
她眨了眨眼睛,还有几分调皮。
素柔折腾回来的第一天,是在这样的雨夜度过的。
她靠在芭蕉树下,想起了老家焦色泛着铜绿的门栓,家乡太远了,她再也回不去了。
素柔在城中干的第一件事情是带孩子,这孩子没有名姓,人称他小柳。
这孩子从第一面见到他起,就一直在林中穿梭。
所谓自然之子,或许是天然的野性,见到城中来了陌生人,又是觉得好奇,又是十分戒备。
直到他又窜到不知道哪里,被素柔薅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