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京城,新安镇的夜静谧许多。
圆月玉盘似的镶在空中,路面上尽是洒落的月光。
民递铺的规模不大,前头三间房是店面,后头那两进出的院子便是铺里伙计吃住之处。
院里屋子有限,一行人又来得突然,除去随从的住处,现能腾出的干净卧房就剩了一间。
段淮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鼻腔满是北方寒冬特有的凛冽冷香,他不由忆起吴州入冬后的湿冷潮气。
他七岁同父迁居京城,十四岁赴往边关随舅父历练,至今二十有一,十几年来回去的次数一双手数得过来,身上早就没了江南水乡的印子。
也难怪周双山常常调侃,说谁能料想被边关百姓称为北漠苍鹰、整日与黄沙为伴的镇北将军,是个儿时说着吴侬软语的江南郎君。
突如其来的思绪很快散去,估摸着屋里人差不多睡熟了,段淮才挪动脚步。
他动静放得极小,仅须臾便将冷风寒气挡在门外。
悄然扣上门闩,段淮转身寻向卧床,没想到床上竟空无一人。
随后他便瞧见了蜷坐在竹窗下,紧裹着绒被的元遥。
月光透过窗棂映照在地上,照亮了窗下方寸之间,而元遥并未置身光下,而是隐入了一旁漆黑的角落。
段淮将佩刀搁到门侧条案上:“坐这干什么?”
见元遥没有回应,他心中生疑,走近低头一看,原来人已经睡着了。
元遥蜷缩在墙角,因头低垂着而使人看不清神色,但从她紊乱的气息与不时的哭腔,段淮便知道,她又魇着了。
段淮蹲下身,半跪着同眼前人平视,二人间距离拉近,他又一次闻见了她身上散发的馨香,颈间不禁浮上痒意,他滚动了下喉结:
“怎么不到床上睡?”
元遥仿佛听见了他的话,眉心攒得更紧了些,但并未转醒。
段淮想为她抚平,手伸至空中又生生停下。
月亮几不可察地升至正空,大片月光倾洒在段淮身上,不由分说地将他与元遥区别于明暗之间。
段淮像是在沉思着,眼睛却一动不动凝在元遥脸上。
很快,他便敛回视线,为她拢紧已经松散的被子,而后把人揽到怀里,略一施力,抱着她缓缓起身。
屋子不大,到床榻不过几步路,段淮却走得极慢。
他蓦地想起她告诉他自己来了月事时的反应。
不安、无措以及……羞愧,与这些日子他见到的波澜不惊大相径庭。
她怕弄脏了他的衣服,甚至怕他嫌恶。
她小心翼翼的模样,让段淮险些以为两人是相识不久的陌路人。
他猜,元遥大概忘了她初来癸水时的事。
是正熙十年的五月,她那时候刚满十三。
正逢宗学院的骑术考核,段淮跑马时,远远就注意到元遥面色不对,待他调整完缰绳欲意回程,元遥已经被宫人围了一圈。
他急如风火,终是在她被扶离马场前赶到,本想跟上前,不曾想被时年十六的元长岭拦住:
“知道你们关系好,但这是姑娘家的秘事,咱们男子还是别去凑热闹为妙。”
段淮初闻不解,后来听了一旁的元听夏解释,才懵懵懂懂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是他第一次得知,女子到了年纪,是要月月流血的。
段淮家的嬷嬷告诉他,来了月信就意味着女孩已经成人,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无所顾忌,而他们二人也合该注意男女之防了。
那天之后,元遥便告了假没去宗学。
段淮放心不下,可就算到了她寝宫门口,也只是将带来的东西交给下人,一刻都不多留。
直到第六日,他一如前几日把自己做的点心和找人配的发热散递到宫人手上。
刚收回手,那小宫女就怕他着急走似的,急忙道:
“段公子,我们殿下让您进到里头去。”
段淮踌躇了一下,那小宫女见他有推却之意,瘪了瘪嘴:
“殿下这些天总盼着您来,头几天还吵着出宫找您,谁知还没到宫门,就受了凉,腹痛竟更加严重了,昨日才算休养过来。”
段淮闻此言,将顾虑全然抛在了脑后,竟是比那小宫女走得还要快些。
满打满算也才六日不见,可段淮却觉得好像隔了许久。
进了门后,只见元遥半靠着床首,脸色还有些苍白,安静地听着一旁元闻春的嘱托。
先是元闻春发觉了他在,笑着招手让他过来。
元遥见他来便从床上坐起,眼角泛着红,嘴唇紧抿着。
看她这模样,什么男女之防、保持距离,段淮统统想不起来了。
他上前道:
“还疼不疼?”
元遥一言不发地别开头,没有要理睬他的意思。
她在气他,气他这些日的无影无踪。
段淮的视线落在她搭着锦被的指尖上,俯下身:
“你再不理我,元宝都要看不下去了。”
元宝早在段淮进屋时便迎了上去,现正在两人中间拱来拱去,难掩见到段淮的雀跃之情。
元遥恨铁不成钢地瞧了元宝一眼,像是在埋怨它没出息。
“你倒打一耙,怎的成我不理你了?”
元遥小声抱怨道。
段淮将她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底,忍不住逗她:
“嘴巴撅得能拴住红影。”
红影是他的马。
元遥本就委屈,听他这么一调侃,更是收不住情绪,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
“你明明每日都过来,却次次都不进屋,难不成你也觉得女子的月信是晦气的,所以才不愿见我?”
“夭夭,莫要迁怒人。”元闻春出言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