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是灰蒙蒙的,将亮未亮,视线望过去有一层薄薄的雾,校道上稀稀拉拉有几个人拉着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李亦乐只背了一个背包,脚步迈得很大,很快就超过了他们。
她坐公交到懿市再搭大巴回到县上,最后等来一辆“小四轮”,准备回禾咊村。
“小四轮”由一辆货车改造,左右两边焊起铁架子固定,再套上一顶军绿色的车篷遮风挡雨,留下后车厢供乘客上下,车两侧固定两条长板凳,人坐在上面,若是想要下车了,就敲一敲车玻璃,司机听到自然就会停车。
李亦乐和司机讲价还价,车费从25块讲到了20块。
坐在“小四轮”上,当车经过颠簸的路途时,人或像根弹簧般弹起,或一个不稳头撞铁架,“哐”一下作响,左摇又右晃。
总之,坐上这种车,是很考验平衡力的。
到村已是11点多,她的家在村中间,所以她一回来,在村口就见到一群大妈围坐在一起剥花生、择菜,见到她,纷纷打趣:“哟,我远远看过去,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狗剩回来啦。”
“狗剩多难听,现在人家大学生可不喜欢听这个,大名叫什么来着……招娣……是招娣吧?”
还没等她回答,另一个大妈接嘴道:“不是招娣,叫亦乐,李亦乐,是这个名字,当年她奶和她妈还因为这名字总吵架,我记得可清楚了。”
李亦乐:……
“那你们接着聊,我先回家了。”李亦乐笑笑,满是不自在地离开了。
她知道,接下来他们的话题,肯定是围绕她展开的了,她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在说——
“小时候我还给过东西给她吃,那时候可怜的呀……”
“现在人家是大学生,了不起了,见了我们就急着要走,一句话也不想多聊……”
“人家是大学生也不关你的事。”
“不说城里人打扮都很时髦的吗,看她穿的那件衣服,我记得四年前就在穿了……”
“她家那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唉,造孽呀……”
因为村是沿山而建,村里人去世后大多是抬上山入土为安,今天是清明节,时不时能听见鞭炮劈里啪啦的响声,狗叫之声接连不断。
走到家门口,阿嫲正在水井打水,见到她,立刻放下摇水泵的把手,热情地迎上来:“回来了,回来就好。”
她走上前一边接过她的背包一边说:“坐了一天的车,饿了吧,饭菜都做好了,洗完手就能吃。”
太靠近了。
李亦乐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奶奶意识到她抗拒的动作,笑着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抚摸:“瞧你,半年没见还和阿嫲生疏了,快进来。”
可能小时候面对多了她的横眉竖眼,习惯她有事无事就大发雷霆,现在她这般和颜悦色柔声细语倒叫她浑身鸡皮疙瘩冒起。
那触碰就感觉一条蛇落到身上,心被高高拎起。
她自然地抢过背包,说:“有点重,还是我来拿。”
然后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距离,问:“阿公呢?”
农村有“人过七十不上坟”之说。
“他下地锄草了。”奶奶说。
“哦。”
*
洗了手,饭桌上有白切鸡、清蒸鱼、焖猪脚、烫青菜、炒花生……
少见的丰盛。
李亦乐坐下吃饭,阿嫲也跟着坐在旁边,积极地给她夹菜:“来,多吃点,这是本地鸡和自家种的菜,你在外面肯定吃不到这么好吃的……”
“我要吃自己夹就行,你有什么要做的,去忙就行。”
“你这丫头,难得回家一趟,就不想和阿嫲谈谈心吗?平时在学校怕你忙,都不敢打电话给你……”阿嫲半开玩笑半认真着说。
李亦乐:【还真不想。】
“我手头上的钱只有这么多了。”她掏出一千块塞到阿嫲的手里。
“叫你不要总兼职,该读书的时候要好好读书,我还有一点钱,不用。”阿嫲塞回去。
“你就拿着吧。”
李亦乐有点烦和她上演什么祖孙情的戏码,若是真的关心她的学业,就不该时不时来一个电话喊穷——
隔壁老婆婆买新衣服啦,别人家的孙子又给了多少多少钱,在家要饿死了,都吃不起肉,电费也交不起……
要钱的理由五花八门,或拐弯抹角或直截了当。
就像现在她说的,还有“一点钱”,意思就是在不久的将来还会问她要。
果然,这次她不再推脱,笑脸绽放得像朵菊花,说:“你这孩子,果然是个有出息的,我就知道没有白供你读大学。”
“别人读书都是往外掏钱,村里的孩子就你能年年拿奖金回来,大家都夸你懂事……”
“若是你阿爸知道,肯定会很骄傲……”
她现在夸得她天花乱坠,李亦乐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小时候一幕幕因为交不起学杂费、餐费、校服费等而哭得歇斯底里,她咒骂她是赔钱货、干嘛不去死的场景。
就觉得……
挺讽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