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嫲眉开眼笑地拿着钱出门了，她正吃着饭，突然听见“踢踏踢踏”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传来，接着只见一只脚跨过门槛，然后是一道大嗓门响起：“嘿，我刚听到响声，还猜是谁来家了，是亦乐回来了啊。”

“嗯，刚回到。”

“呵忒！”一个瓜子皮被吐到地上。

来人是伯母，她的头发乱蓬蓬的，明显是早起之后没有梳就随意扎起个马尾。

身穿一件大红大绿的花睡衣，好几处都沾上了锅底灰，是烧柴时没留意弄上的，脚腕处附着干巴巴的泥巴没洗干净，裸露的皮肤因为常年在天地劳作而变得黝黑，整个人看上去邋里邋遢的。

她手抓着一捧瓜子，津津有味地边吃边吐，七零八落的瓜子壳很快使得本就脏乱的地面，狼藉一片。

伯母的自建房就在隔壁，分家出去了，李亦乐现在是和阿公阿嫲一起住，这座两层楼的房子还是他爸妈在时一起建的。

两家隔得很近，对方已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知道。

“你阿嫲知道你回来，一大早就起来杀鸡了，看看，今天的饭菜还是很不错的，若不够吃，尽管上伯母家，我那还买了很多水果和零食，年轻人都喜欢吃。”伯母说。

“够吃的。”李亦乐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之前她可都是鼻孔朝天，从没拿正眼瞧过自己，有时路过门口，还会假装不小心泼她脏水的那种。

成年人的世界真真假假，虚伪的世俗让人无奈，因为你总不能一句话就撂挑子不干了，不和你好！

她勉强打起精神附和。

“这次有多少天的假在家？”

“三天。”

“要不怎么说读书好呢，有假放，不像我们这些做田佬，全年无休，天天太阳晒下雨淋。”

李亦乐笑笑：“都不容易。”

“大家一家人，你以后有出息了，可要带带你富荣哥，他现在在工地搬砖，干的都是苦力活，就是吃了没多读书的苦，我也后悔没让他多读书……”伯母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打得什么算盘彼此都心知肚明。

但那层维持体面的窗户纸，两人现在都没有打算戳穿。

那点血缘关系，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总没那么容易断。

李亦乐不得不感慨，古人早就将人性研究透彻了——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真是句至理名言。

小时候伯母从不让她靠近堂哥，也不许喊他哥，嫌她晦气，明里暗里还在村里散播她靠近谁就会给谁带来霉运闲话，见了面都是避而远之，好像她是什么脏东西一样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嗯嗯，等我当了大老板，好说好说。”李亦乐敷衍道。

画大饼嘛，谁还不会了。

“读得书多，见识广点，能赚的钱也一定不少，如果有天你当上大老板，钱多得当纸烧，记得关照一下我们这些穷亲戚。”伯母说得笃定，好像她现在就拥有了一座宝库，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

“你说笑了，我都还没毕业，工作也不知道在哪。”大老板什么的，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呢。

“我可没开玩笑，你是有福之人，后半生等着享受吧。”伯母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前段时间，有个神婆子路过，说我们家要出飞出个金凤凰了。”

李亦乐：【反正有福无福都被你说了。】

神神叨叨。

就这样虚与委蛇的好几个回合，直到门口传来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伯母才“呵忒！”吐着瓜子壳离开：“肯定是你伯父和富荣哥他们回来了。”

……

下午两点，李亦乐搭着堂哥李富荣的摩托车经过弯弯曲曲颠簸不平的黄泥土，又途径野花野草疯长的羊肠小道，终于来到一座山坡下。

伯父和堂哥扛着锄头在前面斩断荆棘和藤蔓开路，李亦乐提着塑料红色圆形有镂空花纹的提篮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走。

提篮里用铁托盘装了一只鸡，鸡脚弯曲着塞进鸡肚子之下，鸡头夹着煮熟的鸡血朝外仰着，一块精挑细选的猪肉摆放旁边，祭祀的贡品还有自制的白面包，提在手上沉甸甸的，她不得不时不时左右手交换来提。

半个小时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坟地，因为许久没人祭拜，坟头草都有两米高了，所幸还带了斧头，三人动起手来，很快就把杂草枯枝都处理了。

“来，给你爸多烧点钱。”李富荣塞给她一把冥币和黄表纸。

李亦乐折了一根木棍，有一搭没一搭地撩动着火苗，虽然祭拜的是自己的阿爸，但她心里并没有什么起伏，“爸爸”两个字在她的人生字典里是个陌生的词汇，脑海中没留下一点儿印象。

跃动的火苗给她面无表情的脸镀上了一层暖色。

“嗯。”大伯递过来十三柱香。

李亦乐顺从地接过去，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插上，再拜三拜，就退到一旁等大伯放炮。

大伯也不是个多话的人，祭拜完沉默地坐在锄杠上，从腰间掏出水烟筒“咕噜咕噜”地抽起来，烟雾弥漫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黯淡无光的双眼怔怔地平视前方，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

而李富荣是个话痨，全程只有他叨叨：“阿叔你要保佑我发大财，建一座小洋房，娶个漂亮的媳妇……家人身体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你就放心吧，我也会照顾阿妹的……”

还没等他说完，大伯就起身，说：“走了。”

“诶？这么快？”李富荣显然还想再多叨几句。

而大伯收拾完东西，把火苗灭了，就哼哧哼哧扛着锄头走了，李亦乐沉默地跟上去。

“诶，等等。”他赶紧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