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太监一声高唱,所有人即刻起身,恭敬站定,方才还略显嘈杂的大厅顿时变得落针可闻。
皇帝身着明黄衣冠,携太皇太后与国母,自正大门而入,仪仗煊赫非凡。
待他们一一入座,殿内众人立时转身面向首席,齐齐跪下,行礼祝寿。
只是……一抹突兀的白出现在了其中。
皇帝看着人,不做反应,首领太监拂尘一甩,厉声道:“大胆!何人不跪!”
一嗓子直接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到了主角身上,大家维持着俯跪的姿势,纷纷侧目,却不敢窃窃私语。
朱冀已被吓得一佛升天二魂出世,看着尹默焦急不已,却不敢轻举妄动。
尹默面对威压,不为所动,脊梁笔直。
面对这种情况,首领太监一时不知该如何,心头发颤,小心觑着皇帝的表情,看不出他的喜怒。
众人正悬心着,皇帝开了口,“你是何人?”
“草民尹默,字静川,旧字倾文。”
话音刚落,遗民里的几位耆老神色一变,或惊讶,或疑惑,看着尹默的眼神里带上了几分古怪的探究。
皇帝撂下尹默在一旁冷着,朝众人抬手免礼,见大家一一回了座,方才发话,诏尹默出列,去到大殿中央回话。
看着尹默的背影,宛金不太灵光的脑子终于想通了所有关节,恍然大悟,她知道尹默的“自有安排”是什么了。
遗民不仕清廷,抗清意志很明显,而跪代表屈服和归顺,她便是要借此事一鸣惊人,试探皇帝的底线,兵行险招,一旦失败,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而不告诉自己她的计划,嘱咐自己待在原位,让自己不牵涉其中,她……还惦记着要保全自己,保全那个卑微的自己。
看着尹默迈出了第一步,宛金死命攥紧了拳头。
凌仁造访小院那次,自己因为害怕,躲在屋里,让她独自面对,可悲可恨,懦弱至极,这样的自己,怎么配得上她的真心相待?!
已经懦夫过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刀山火海……要闯就一起,赢了自然最好,输了……黄泉路上不孤单。
宛金抿紧双唇,抬脚跟上尹默,那一刻,她才觉得自己配说喜欢她。
尹默听到身后传来衣裙摩擦的窸窣声响,微微侧过头,发现宛金跟上来的那一刻,呼吸一窒,看着她,眼神晦涩,仿佛在说——你跟来做什么……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尹默迅速收敛心神,调整了原先孤注一掷的计划,她要漂漂亮亮地演一场大戏,尽力保全自身和宛金。
秋俞服侍在皇后身边,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不知她二人想要做什么,很是惴惴不安,皇后发觉了她的异样,轻轻抬手将人拦住,眼神示意,让她先稳住,静观其变。
见人站定,皇帝也从庞杂记忆里翻出了线头,想起了尹倾文是何人。
“朕读过你父亲尹玦的文章,经纬纵横,言及时局社弊鞭辟入里,也看过你母亲荣华的诗文,惊艳才绝,亦同你夫君陆执中交过战,敬佩他的才干与德行,既诏你入京,自然也很欣赏你的才华。只是……你今日行为,朕不得不怀疑你是否有违逆之意?”
一字一句,端的是将尹默往断头台上送。
尹玦?荣华?陆执中?这三位可都不是一般人,一个是故明大学士,一个是名噪一时的才女,一个是抗清大将。
厅内一时哗然,竟都忘了天威在上,首领太监赶忙一声咳嗽,迅速镇住了场面。
若是常人,此时早已被皇帝的质问吓破了胆,但尹默自有她的风骨,丝毫不为所动,只站在那儿,便是一道长城,撑起她背后汉民族的脊梁。
殿内众人看着她,小心觑着皇帝的脸色,各人怀着各异的心思。
一众仇视汉人的满人,他们期待着皇帝勃然大怒,将这个大逆不道之徒五马分尸,以儆效尤。
一众守着傲骨与清贫的遗民,他们或敬佩尹默的胆气,隐晦地希望她能一头撞死在这大殿上,全了忠孝贞烈的美名,或忧心她可能遭受的后果,盼着她能平安无事。
更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人,他们乐得作壁上观。
只是天子之怒,无人敢承受后果,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大家各怀心思,却都安静如鸡,纷纷默契地置身事外。
尹默稍顿一秒,随即双手平举胸前,朝着皇帝行一君子礼,鞠躬一拜。
“大明末,朝中党同伐异,朝局混乱不堪,民女父亲深受其害,故而归隐,民女亲见民生疾苦,贪官恶吏当道,民不聊生。此次北上入京,一路行来,所到之处,百姓各得其所,街巷夜不闭户,见此情景,民女对皇上的文治武功深感佩服。”
虽是奉承之语,但所言皆不虚,一般人说也就罢了,这话竟出自前朝遗民之口,被认可的满足感,尤其是征服的快感,迅速充萦在皇帝胸间。
他这心里舒畅了,脸色便也柔和几分,静等着下文。
尹默随即抛出小钩子,正色道:“民女不跪,并非不敬,而是有一疑问不解,望皇上屈尊,为民女解惑。”
“讲。”
得了皇帝的首肯,尹默口若悬河,将春蒐那日凌仁的残暴不义之举悉数道来,痛陈她的三大罪状。
恃强凌弱,虐杀无辜之人性命,是为不仁!
辜负浩荡皇恩,仗势欺人,是为不义!
藐视国家纲纪法度,败坏国本,祸国殃民,是为不忠!
“此等不仁不义不忠之徒,锦衣玉食,逍遥法外。皇上,民女不知,天理何在?!公道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