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费了半晌,那对父子最后还是什么也没买就走了。将他们送出门后,李昕熠赶忙挂上了“休息中”的门牌,然后匆匆回到工作间。
工作间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纪宁屿脱了大衣放到椅子上,穿着白衬衫站在从气窗投射进来的一下片阳光下,望着墙上挂着的一把吉他出神。明亮的光线把他的皮肤衬得愈发苍白,炯炯有神的双眼里透出的是顽强支持下的疲惫。
李昕熠站在门口看着他清冷寂寞的身影,又想起那晚被灯光点亮的泪水,想要拥抱他的勇气忽然间就烟消云散了。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他局促不安地说着。
纪宁屿转过身,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只是想过来看看你,你的腿怎么样了?”
“啊…好多了。”李昕熠不动声色地说着谎。那晚离开纪宁屿家后,他心神恍惚地在街上走了很久,那之后腿疼了好多天才慢慢恢复。“嗯……你坐啊……我本来是想等你回来之后去找你的,没想到你今天会来……”他边说边慌慌张张地收拾着杂乱的台面。
纪宁屿在给客人的椅子上坐下:“好了别忙了,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会去找我,我想着你现在腿不方便,想尽量让你少走点路。我是今天早上的飞机回的上海,在家待着也没什么事儿,就过来看看你在不在。”
李昕熠把工作台后面的椅子拉过来,坐到纪宁屿身边,紧张地蜷起手指。他酝酿了半天,才终于磕磕绊绊地开口道:“那…那天晚上的事……真的…对不起……我……”
纪宁屿打断他,摇了摇头:“没关系的,你之前遭遇了那么大的创伤,之后又每天和我朝夕相处,对我产生一些情感上甚至生理上的错觉都是很正常的事。再说人的性取向本来就是流动的,偶尔发生一次,也不代表你一定就是gay,不用太放在心上。”
李昕熠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无数复杂的情绪在心头纷飞。店里的音乐声中断了,他在一片寂静中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就是gay,从一开始就是,永远都不会改变。”
他说完,泪水又充满眼眶,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坦坦荡荡地说出这句话。
他在纪宁屿略显惊讶的目光中回忆起自己的往事。
“我出生在一个省会城市,我爸妈是从那座城市里最好的大学毕业的,两个人是同班同学。我爸是当地人,妈妈是农村出来的,两个人一毕业就结了婚,四年之后有了我。我妈原本从事的是高薪技术类工作,怀孕生产期间职务被别人给取代了,之后又因为要照顾我不能长时间加班,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行业。而我爸不但没有因为我的出生受到任何影响,反而一路升职加薪,混得风生水起。慢慢的,他们的家庭地位就变得越来越悬殊,我爸在外面当了领导,回到家也要称王称霸,所有事都要听他指挥,稍有不顺心就大发雷霆,有时甚至还会动手打人。而我爷爷奶奶本来就瞧不上我妈这个从农村出来的儿媳妇,向来都只站在我爸那边。我妈也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软柿子,跟我爸闹过好几次离婚,但因为那时候我太小了,她舍不得离开我,可如果带着我,她就更加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给不了我好的生活,所以最终这婚也没离成。等我长大一些之后,他们之间的矛盾就愈演愈烈,我爸那时候工作上积攒了不少人脉,就开始自己创业,在外面应酬的时候经常喝多,回到家就撒酒疯,把对外人的怨气全都发泄到我和我妈头上。而且就算是他不喝酒的时候,也经常以‘孩子不打不成器’为由,一言不合就对我又打又骂,想要在我面前树立威严。
“大概在我八九岁的时候吧,有一次我妈不在家,我爸让我给他拿东西,我没听见,他突然之间就暴起,那次把我打得特别惨。我一边哭一边嚷着要报警,要让警察把他给抓起来。当时我奶奶在我们家,她听到之后立刻就把我给臭骂了一顿,还吓唬我说,如果警察把我爸抓起来,我爸就会留下案底,将来我考大学人家一审查,就会让我上不了大学。她还不准我告诉我妈,说如果我妈脑子一热报了警,那我就一辈子都别想上大学,更别想找到好工作,只能去扫厕所。我当时太小,不懂这些,被她危言耸听的语气吓唬得不仅再也不敢提报警的事儿,还会替我爸隐瞒罪行。我妈有时候看见我身上有伤,问我怎么回事儿,我就撒谎说是在外面跟同学打架弄的,绝口不提是我爸打的。她去质问我爸,我爸就咬死不承认,他就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人。
“我妈早就受够了我爸,但是为了我一直没有离婚。因为那个时候他们两个的经济实力已经相差太多,离婚的话我很大概率会被判给父亲。我妈舍不得把我留给那样的爹,让我独自去承受他的戾气,只能陪着我一起熬。不知道该不该说庆幸,在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我爸有了外遇,经常住在外面不回家,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指点一下江山,朝我们发一顿火,然后就又不见人影。好在他给我们的生活费一直没断,而且没了他日子反而清净,那段时间可以说是我和我妈过得最自在的几年了。一直到我十六岁那年,家里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我其实……天生就是gay,从没对女人产生过兴趣。但是我不敢跟任何人说,因为我怕被我爸知道了,他会打死我。可是青春期的躁动让人总会忍不住去想那回事儿,我就用手机偷偷上一些网站,从里面加了一些群。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盯上又怎么被找到的,有一天放学,我们那附近技校的一个小混混在校门口突然拦住我,给我看了一些截图,说他知道我是gay,让我和他交往,如果我不答应,他就把这件事和这些截图都贴到我们学校的公告栏里去。
“这是我人生第二次受到严重的威胁,而我再次屈服了,我迫于压力答应了跟他交往。可后来我才明白,我以为的交往,和他所说的交往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我以为他是想让我当他男朋友,而他……只是想拿我当成……工具,让我给他……”
李昕熠说到这里,痛苦地闭上眼睛。那种腥臊的气味和呛喉的感觉永远停留在他的记忆里,只要想一起就会恶心到阵阵反胃。为不喜欢的人做这种事,对生理和心理都是巨大的折磨,给他的人生留下了抹不掉的阴影。
“就像当初向我妈隐瞒我爸打我的事一样,我又一次次向所有人隐瞒那个小混混对我的欺凌,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忍耐,他迟早有一天会玩腻了放过我。又或者等我考上大学离开那里,就可以远远地抛开这一切。可是我的容忍换来的却是对方的变本加厉……我永远记得那个冬天,他把我带到一个肮脏的小旅馆,说要……上我……
“我那时才上高一,个头儿还没窜起来,那人比我大两岁,身高体型都远在我之上。我当时吓坏了,抵死不从,在激烈反抗中把台灯砸到了他头上。他流了好多血,晕了过去,我慌慌张张扔下他撒腿就跑。回到家我也不敢跟任何人说,就那么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照常去学校。我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整天,放学的时候他也没有在校门口堵我。我当时好害怕,担心他会不会是死了,我会不会很快就要被警察找上门了。结果等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他就坐在我家的客厅里,头上缠着纱布。他不光找到了我家,还联系到了我爸。
“他说我打伤了他,张口就要五十万的赔偿。我爸当然不肯,他就把我给他…那个的视频拿给我爸看,说如果不给五十万,就把那段视频放到网上,写上是某某公司老板的儿子,让我们全家身败名裂。我那个时候才明白,他早就把这一切设计好了,就等着我上钩……
“我爸当时怒不可遏,扑上来就揍我,我被他打得满脸是血,倒在地上。我妈冲上来护着我,被他揪着头发一脚踹到一边。他抄起电视机旁边的花瓶就朝我砸,我用胳膊去挡,第一下花瓶没砸碎,他就轮起来继续往我身上砸,这时候我妈又扑过来,用尽全力把他给推到一边。我爸摔倒的时候把花瓶也给打碎了,碎片划破了他的手。他气疯了,握著半截碎瓷瓶就朝着我扎过来,我躲闪不及,被他扎到了大腿上。我妈看到我受伤,就疯了一样地扑上去跟他扭打,于是我爸就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了她的身上,说我变成这样全是被她给惯的。我爸长得很高,我妈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我就又冲上去帮我妈,混乱当中我们三个人全都弄了一身伤。我爸彻底丧失了理智,说今天一定要杀了我这个孽种……我妈拼了命地保护我,最后被我爸用碎瓷瓶割破了颈动脉……”
李昕熠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不断流淌:“她是在我怀里断的气,救护车根本就来不及……当时是冬天,我身上的衣服都被她的血给浸透了……她一直到最后还在催着我快跑,怕我爸会继续伤害我……”
纪宁屿听到这里,眼泪也不自觉跟着涌了出来,李昕熠当时所承受的巨大痛苦是他根本无从想象的。面对这样过于悲惨的经历,他觉得自己除了流泪根本就不配说任何安慰的话,只能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巾默默递到李昕熠手上。
李昕熠接过纸巾擦掉眼泪,平复了许久,才继续说道:“我爸最后被判了死缓,我爷爷奶奶因为这事跟我彻底决裂了,把我从家里赶了出来,切断了我的一切生活来源。他们都说当初就不该让我妈进门,生出我这么个孽种。在我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外婆把我给领回了乡下,带着我一起生活。当时我外公正病重,他的医药费本来是我妈在承担的,结果我妈这一走,全部的重担就都落在了外婆身上。她一边要忍着悲痛对外公隐瞒女儿的死讯,一边还要到处奔走给他借钱治病。她把村里能借的人家几乎都借遍了,但外公还是不到半年就去世了。家里就剩下我和外婆一老一小,还有一堆还不完的债。
“当时我说要辍学去打工,可是外婆说什么都一定要让我考大学。我之前其实学习挺好的,我妈一直跟我外婆说,我将来一定能考上比她当年更好的大学,所以外婆坚决不准我退学。我拗不过她,就转到了当地镇上的中学继续读书。可是我看着她每天起早贪黑地跑集市买菜,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难道这样的日子我还要让她再多过上四年吗?外婆是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她不嫌弃我是同性恋,也没有因为我害死了她女儿而恨我,我不想让她再为了我吃那么多的苦。所以我在高考的时候故意考得很差,差到没有任何学校会接收我。结果成绩出来的时候外婆不但没有怪我,还自责说是她没能力送我去县里的好中学,才会害我没考上大学。
“从那之后我就开始了打工还债的人生,幸好我小时候学过音乐,让我有个一技之长能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找到工作,一直到三年前我才终于把外公治病欠的钱给还完。不瞒你说,我当初提出想给你上吉他课,其实就是想多赚点儿钱,攒着将来给外婆看病养老。结果没想到,我这又……”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伤腿,“一夜归零。”
纪宁屿默默叹了口气,问道:“那那个勒索你的小混混后来怎么样了?”
李昕熠说:“死了。那天他看见我妈浑身是血,怕我爸一怒之下把他也给杀了,吓得撒腿就跑,结果慌不择路,刚出小区就被一辆大货车给撞死了。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出事儿之后,我就陷入了极度的仇恨当中,一心想要杀了那个害惨我们全家的罪魁祸首。我在书包里装了一把菜刀,去他学校找他,结果人家告诉我他出车祸死了。我当时根本不相信,觉得一定是他找人骗我,就跟他同学要了他家的地址。我假装成是他的朋友,去他家里慰问,借机套了很多信息,最后还去参加了他的火化仪式,一直到他的尸体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我才确信他是真的当场就得到了报应。”
纪宁屿轻轻舒了一口气:“还好他死了,你既没有为此付出代价,也没有一个仇人始终存在于世上。”
李昕熠摇摇头:“不,这一点儿都不好。因为他死了,我仇恨的对象就变成了我自己。这一切全都是我导致的,如果我不是gay,所有这些就都不会发生,我的母亲也不会因我而死。我不仅痛恨我自己,我甚至还恨所有的gay,因为我那时唯一真正接触过的gay就只有那个人,而他让我恶心。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我用了整整十年去否定我的性取向,想尽办法对自己进行‘矫正’,可是有些事就是改变不了的,再怎么骗自己都没用。这些事儿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赵航他们全都不知道,我只跟他们说我没爹没妈,一直跟着外婆生活,他们也不敢多问。今天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敞开心扉聊这些往事,说出来心里还挺舒服的。”
纪宁屿说:“谢谢你愿意信任我,我不会对任何人讲的。”
李昕熠笑笑:“我知道你不会,你是我见过的所有gay,不,是所有人当中最好的。我就算再怎么讨厌gay,都做不到讨厌你。”
纪宁屿心疼地看着他:“昕熠,我知道大道理你应该都懂,可是我还是想说一句,那不是你的错。”
李昕熠的眼中闪着泪光:“谢谢,你的这句话,对我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