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前面的位置,摆着一连三四个代写家信的摊位,穿旧长衫的先生,斯斯文文地揣着手坐着,等待主顾。他们的长年主顾,大多都是附近的佣妇工人,每写一封信,却不便宜,要花上一角钱。
隔壁的地盘更大一些,长凳木架上,密密摆了许多临写字帖,颜柳欧苏,倒是齐全,此外,还兼售各色毛笔,大笔小笔,狼毫兔毫,顾客大概是附近工人人家上着小学的孩子,货物质量不必上成,有的用就很好了。
再往外一些,就不止桌架摊位,连面前都铺着大块旧麻布,上面下面,平摆各种中西旧书,告示上大大地写着‘廉价出售’,这些书好不平整,破旧甚至脏污,却是穷而好学的人最爱来的地方,有时花上几分一毛钱,就能买到书店里好几块钱的宝贝。
看来这一侧的,都是同一类的生意,环环相扣,琳琅满目地卖着些自来墨水笔、连环图册、风景美女图画、旧报纸杂志,统一都是十分便宜,有只收洋钱的,也有愿收铜板的,频忙往来间,维持着生息从容。
从路口拐出来,道宽了一些,可供两辆汽车并排了,人力黄包车偶尔可见,临街摊贩却少了很多,想来政府对城市的观瞻,也是费了功夫的。
厉温珣也知道今天不是时候,流连一阵,就驾车绕出了这一处,不花多长时间,驶进了另一条全然不同的街道。
这条街亮亮堂堂的,两边的茶楼小饭店,鳞次栉比,各样的特色菜馆,川湘鲁粤东北菜,谁都不落下,伙计们穿着利落的短打,肩上挂一条雪白的毛巾,堆着笑脸在门前揽客。
“哎!瞧瞧,打四川来的厨子,一手好辣菜,吃得痛痛快快!”
“二楼雅座,望得见坋洛河,好光景!”
“新来的京胡师傅,琴拉得好,不输南边大戏院里的台柱子,给您用饭解闷勒——”
随意选了一家店,在门前停车下来,刚落脚,就有最近的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计迎上来,热情地说:“少爷,您上午好啊。”
他调门高,叫人听着觉得很敞亮,厉温珣微笑:“你好。”
伙计见这位爷不但年轻英俊,还这么和气,顿时来了大精神,弯腰说:“要晌午了,您赏脸用顿饭?我们店里都是足足的地道菜式,二楼还有女先生弹月琴,您放心,大太阳底下,斯斯文文的。”
厉温珣听得心里舒畅,便点头:“好罢。”
虽然是单一位客人,伙计可卯足了劲。
他自称姓罗,十六岁,店里人叫他小罗,再年长一些的还会叫罗仔,聪明机灵,办事利索,在这条街上人缘很好。
厉温珣被领着上了二楼,楼上安静许多,半开放式的隔间,倒也清朗。
点菜时,他把菜单大致看过一遍,说:“抱歉,我不怎么熟悉这些,你帮我看着上两三个吧,味道不要太重,我下午要见朋友。”
这大概是最受欢迎的一种客人了,小罗欢喜道:“好嘞,您放心,这就给您上,这是秋天里新上的武夷秋茶,最清爽了,您尝尝?”
厉温珣点头:“好,我自己来吧。”
小罗答应着出去了。
厉温珣倒了杯茶水,静静坐着,耳边果然听见有悠悠扬扬的月琴声,心情便很不错。
不一会儿,忽然听见楼下有汽车喇叭的声音,想到自己的车就在门前,恐怕挡了人家的道,就起身去窗边探身望去,一看,发现原来那车停在斜对面的酒楼前,和自己的车不相干,便放了心,正要回身,一瞥之间,不由一愣。
那车上下来的人看着眼熟,再一看,居然就是下午要见的廖明霁。
廖明霁并不是自己一个人,他从后车门处,抬着手臂,绅士地扶下一位穿着旗袍的女士。
厉温珣回去坐下,刚好小罗端了一碟山药木耳肉片上来,上着菜,看他闷着脸色,就问:“少爷,怎么了?这茶不喜欢?还是这菜不喜欢?”
“没有,”厉温珣忙说,“茶很好,这菜也好。”
小罗笑起来:“少爷您喜欢,我们厨娘就高兴了。”
厉温珣说:“刚才听见车响,还以为是我的车挡道了,就去看了看。”
小罗奇道:“是吗?您放心,我们店门前有人,要真得劳动您挪动,就会来说呢。”说着人已走到窗边,抻着脑袋探看,正好看到廖明霁与同行女子进门去,“哦,是廖老板呀,他又来了。”
厉温珣下意识问:“他经常来?”
小罗说:“是啊,最近吧,这街上好几家店都吃过,来我们这儿也来过两回呢,少爷,您认识廖老板?”
厉温珣也不知怎么想的,摇头说了个“不”字。
小罗一看,原来不认识,就热心地介绍说:“嗐,就是跟这里隔了一条西京大街的,那里都是洋行卖洋货的,廖老板就是开洋行的,很阔气呢,跟您一样,都是文明人,好像是为了谈什么生意吧,才陪着袁太太天天在咱们这条街上吃饭。袁太太可是咱们这一带很有名的地主,不说远,就从这西边绕过去,幺井路上,那些不少都是她的地产,租给做工赶货的人拖家带口地住,不少年月了都。就我们店里,也有几个是住在那边的。”
厉温珣听得微微发愣,心想果然酒楼茶馆,最是打听事情、闲话逗乐的地方,还没怎么问,就知道了这么一番内情。
他淡笑说:“原来如此。”
小罗龇着一口白牙,“我顺嘴说的,您听着当个乐子就成,我这就下去,给催一催别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