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鲜市场的生意不算繁忙,三三两两的中年男人手里夹着烟头懒散站立,他们的脑袋时不时朝一辆白色大货车看。
倒不是因为那边的女老板又从哪里搞来一批廉价的水产品,而是帮她卸车的年轻人。
半小时前,一辆豪车把他搁在这里,司机朝他点了个头,瞬间离去。
年轻人穿着矜贵的黑礼服,撑着一把价值不菲的雨伞,仰头看着层云密布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后他合上伞,崭新的皮鞋踩在浑浊的水洼,一步一步走进了腥脏乱的海鲜市场。
要不是看清楚了年轻人的脸,众人还以为是路过。
有人喊道:“齐老板,你们家的小恩公来了。”
齐老板年近四十,二十年前是方圆十里一朵喇叭花。她为人热情、吃苦能干,但有个缺点,就是脾气不好,生个儿子打得满街跑。
他的儿子虽然是个有名的“小王八蛋”,但是挡不住他热血、叛逆、仗义,有两个要好的男同学。以前他们三个经常穿着蓝白校服,帮齐老板推车、卸货。小恩公便是看起来最乖的那个。
这个“小恩公”是齐老板新起的名号,为什么?方圆十里谁人不知,小恩公为救他儿子,差点儿被打成植物人,在病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
齐老板对小恩公不是把他尊到天上,而是对他像儿子一样亲,指使他干起活来丝毫不客气。
小恩公脱下外套,连同脖子上的领结,一起扔到齐老板空着的低板凳上,开始了帮卸货的工计。
到底是恰满17岁的小伙子,个高不说,力气还大,干起活来利索的很,不到半个钟头就卸了一车的水产品。
比起生日宴上被人当一个精致的摆设,赫延更愿意在海鲜市场体验劳动人民的辛苦。更何况,他现在也不精致了,额角留疤破了相,放弃了最好的大学,一没脸二没成绩。
还好。赫延看着齐阿姨笑声爽朗地送来矿泉水,他想起这个世界上有个他在意的人,便觉得一切都值了。
中午,赫延被齐阿姨带回了齐家巷。
巷是老巷,墙壁上长了一层深绿色的青苔,脚下的石头砖带着裂纹。
走在巷子里,听见邻居鸡毛蒜皮的吵骂,看见脚下被人泼一盆脏水,还有一只藏獒猛扑过来……
但并不妨碍齐清晨他们四个在这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齐阿姨家里的大门敞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铁棚。里面有两辆单车,歪墙上的那辆红色车杠掉漆的是齐清晨的。另外一辆被板砖围起来、车尾挂着“禁止触摸”牌子的是赫延的。齐清晨说它可以永久寄存,每个月要缴30万的停车费。当时齐阿姨刚给他发放完零花钱,闻言后拿来鸡毛掸子上赶着揍孩。齐清晨就勾着赫延的脖子,躲在他身后。
赫延穿着夏季校服,衣领纽扣全系,露出的手臂和脖子极白,明明是闷热的天气,愣是看不出一道汗痕。
他左右环顾,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齐阿姨的鸡毛掸子起起落落,终究落在了她自己身上……自那以后,赫延把那辆自行车永远地停放在了这里。
赫延的破壳日在齐阿姨家里度过了。齐清晨送的生日礼物是一件深蓝色的海鱼雨衣,鱼翅长在脑袋上,赫延边“嫌弃”边裹在身上。
狭小的客厅里,齐清晨和他坐在陈旧的沙发上,肩抵着肩,小声说:“明年再送你一件小的,说不定就用到了。”
赫延抻了抻胳膊,衣袖在他眼前晃过:“你买大点。”
齐清晨扫了眼去拿蛋糕蜡烛的沐儿,连忙去捂赫延的嘴,气声说:“你大你了不起?臭不要脸。”
“……”赫延垂眼看着齐清晨,嘴巴抵在他温暖的手掌心,闻见了一股清淡的洗手液味。
上次是抹布味,上上次是膻腥味,上上上次是洗发膏味……
齐清晨转头对上他的视线,手心迅速撤离。他一只手在膝盖上蹭了蹭,另只手举着手机,给齐小四发了段语言:“四哥,都快1:00了,怎么还不来?该不会路上被人堵了吧?不来奶油巧克力不给留了。”
唐沐插完最后一根蜡烛:“我不吃奶油的。”
齐清晨把手机搁桌上,抓起寿星的王冠戴上,假装许了个愿:“我不吃水果的。赫延,你吃屁。”
唐沐的指甲盖挠过去:“齐清晨你恶不恶心?”
齐清晨连忙挡住脸:“错了,错了,姑奶奶,是胚!蛋糕胚!”
赫延的脸埋在枕头里,歪头看向他,齐清晨的手腕赶沐儿的手腕细,埋在宽大的卫衣里,他的手小而暖,像只小火炉,赫延很想把它捂在手里。
打了五分钟,沐儿终于收回手。看着她撩了一下头发,得意洋洋去了厨房,齐清晨才放下挡脸的手臂,说:“下一秒,你该听见哭声了,再下一秒,我妈就冲出来了。哎,别忘了,站我这边。”
赫延轻轻“嗯”了一声,齐清晨像瘦版的吉吉国国王,国王的命令得服从。
齐清晨失算了,沐儿没有哭喊,齐阿姨也没有过来,但厨房里传来了齐阿姨让齐清晨摆碗筷的女声。
赫延正打算站起来,齐清晨却把他摁住了:“别动了,我去。”
赫延没听他的话,还是跟去了。
齐清晨家的厨房低矮,赫延习惯性地低了一下头。
等他抬头时,齐清晨抓了两根胡萝卜,双节棍似的耍了一番,指着他:“你不是爱吃胡萝卜吗?我特意让我妈在长寿面里加了两根。”
赫延:“谢谢。”
齐清晨:“吃完了去卸货,不用谢我。”
赫延:“哦。”
齐阿姨端起一口黑锅经过,踢了齐清晨一脚:“小延,你不用去。你们几个都不用去,今天就好好陪赫延过生日,比什么都重要。”
赫延暖暖一笑。
拿完碗筷,赫延和齐清晨又坐回了沙发上。齐清晨低头玩了会儿手机,他下载的软件密密麻麻,经常点的是剧本杀。虽然他之前说不再打游戏了,但是他现在兼职当dm,属于自食其力、养家糊口。
齐清晨不忘跟他聊天:“哎,谈迟怎么回事儿?你爸怎么认他当儿子?还和你爷爷整这么大阵仗?现在全胶东都知道他是你的好哥哥了,你以后是不是喊他哥?还有你的胸针怎么给他了?见面礼啊?”
听见“哥”字,赫延的眉头皱了皱。他站起来脱着雨衣说:“不给,拆了他也得要回来。”
“不至于,你差那一个吗?”
“……”
齐清晨颠颠地说完抬头,却撞见了赫延冰冷的眼神。
他立即撤回视线,四肢颤抖地切回微信:“当、当我没问。”
他兄弟虽然不喜欢暴力,但是架不住武力值高,而且赫延从来不说吓唬人的话,他说拆人,可就是真拆!
等到2:00钟,齐小四仍然没有过来。怀着对他的气愤和担忧,生日过后,赫延、齐清晨、唐沐并没有出去玩,而是分成了两队。赫延先随齐阿姨前往海鲜市场,齐清晨和唐沐则去南城一中找齐小四,最后在海鲜市场汇合,帮齐阿姨干完活儿再出去。
天空卷着灰蒙蒙的云,像工厂烟筒冒出的烟,太阳被遮得死死的,仿佛随时会下一场暴雨。
午休时间未过,市场里闷闷静静,人像笼子里的倦鸟。
齐老板打了个哈欠,她十分不好意思地让赫延干脏重的活。
倒不是因为赫延吃不了苦,相反他特别能吃,而是因为她担心赫延的身体,乖孩子每卸下一箱百十斤重的水产,她的心脏都得提一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赫延还感觉力量满满的时候,市场入口走来一个黑影。
赫延扭头一看,没看清那人的脸,但身形和礼服足以辨认得七、八分。
赫家长孙,新大少爷!
一直到谈迟走近,赫延的心情还算平和。他收回视线,弯腰又去抬货。
谈迟:“我帮你。”
赫延:“不用。”
“……”谈迟挽着衣袖,认认真真地环顾四周,这个海鲜市场可谓鱼龙混杂,随处可见的小广告,店主身兼数职,店铺破旧,着实跟繁华俩字不沾边。
赫延开口问他:“你来这做什么?”
谈迟:“想见你。”
赫延重重地放下一只箱子,沉声蹦了一个“滚”字。他摘掉手套,摊开掌心,问:“胸针?”
谈迟的视线从“会聚帝王蟹”的门牌上挪回来,撞上赫延的视线浅浅一笑。他五指放在赫延的掌心挠了挠:“我怕弄丢了,没带来。”
干完活计,手掌发红滚烫,衬得谈迟的手指更凉了,或许这就是赫延不想被他碰的原因。
“……”赫延冷眼看着他,反手盖住谈迟的手背,紧接着“啪”一响。
“又开始了?”
谈迟条件反射捂了一下,可能是没见过脾气比他臭的人,皱着眉头说:“你不知道我一路过来,吐了多少回?你也不知道给我拿张椅子、倒杯茶休息一下,小翅膀2号。”
……你想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