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刚过十二点,卧室小夜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赫延躺在床上睡觉,隐约听见一阵敲门声。
不多时他睁开眼,齐清晨像往常一样,钻进他怀里。
赫延轻轻挪动臂弯,把齐清晨的脑袋放枕头上,给他掖好被子,踏上拖鞋下床。
拉开卧室门,管丝竹穿着一件披肩,手上还保持着敲门动作,怔怔地站在赫延眼前。
“妈,怎么了?”赫延轻声问着关上门。
管丝竹收了手指,昏暗的光影下,脸上的表情看不清,只得听见声音是直线型的:“小延,你过来。”
夜深人静,拖鞋踏在楼梯的脚步有些大,赫延跟着管丝竹下了楼。
楼下客厅里或立或坐三个男人,正一言不发地等待。
赫承丰坐在沙发,板着一张古铜色老脸,眉头上的皱纹略深。
站在他身后的,是冲他咧嘴笑的谈迟。
赫延的脑袋彻底清醒过来,他整理了下衣服,走到前面,礼貌问候了声“爷爷好”。
赫承丰头都没抬,恍若未闻。他平常挺和善的,现在这个样子让赫延觉得对不起他。
另一位坐在沙发上的是赫愉怀,西装革履、浓眉骨正,他是一个极其严肃的人,从小到大赫延几乎没有见他笑过。
赫延转过身,低头喊了声“爸。”
“嗯。”赫愉怀挺了挺腰板,摆出一副大家长架势,“小延,最近在锦西怎么样?”
“挺好的。”赫延回得诚恳,“学校环境不错,有山有水有树林,各种设施健全,生活学习便利,留学生也多,大家一起交流,一起进步,每一天都很充实。”
赫愉怀的嘴板成直线,似乎不相信那个小破城市的大学。
事实也是如此,只不过赫延挑了好的方面。
谈迟的脸冻得发僵,他一直跟赫延打招呼,却发现赫延无视他。
赫延瞄了一眼赫愉怀,把七分的可信度推向了十分:“您不放心的话可以去看看。”
赫愉怀的声音铿锵有力:“不用了,是你上学不是我上学,你觉得好就行。”
“嗯。”
赫愉怀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吐一口唾沫可以板上钉钉,他说不去就是不去。
赫延提了一下的心脏,很快落了下来。
谈迟感觉气压低到了珠穆朗玛峰,直到管丝竹拿来一块崭新的浴巾给他裹上,又步履匆匆跑回房间,端来一杯黑乎乎的液体。
“小迟,这是感冒药,我刚冲好的。”
“谢谢姐姐,我身体没那么弱。”谈迟接过水杯,杯子有些烫,正好暖暖手。
“叫我管阿姨,赫阿姨都成。”管丝竹笑着说,她身姿曼妙,亭亭玉立的模样被叫姐姐是常有的事。
“谢谢姐姐。”
“……”
五分钟前,管丝竹散着微卷的秀发、半梦半醒地到院子里去接人。
赫承丰德高望重,带过来的小辈中,彬彬有礼、盛气凌人、夸夸其谈她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快冻死还冲她咧嘴笑的是头一个。
管丝竹的手背蹭了一下脸颊,心说我脸上可有东西?
没有。
大概是因为管丝竹跟谈迟过世的妈妈长得有点像。也许是一头偏分的黑长秀发,黑色木簪低挽,衬得颈脖白瘦修长;又或者是不笑的时候显得有距离感,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温柔可人……
谈迟收回目光,捏着鼻子把药灌下去。
管丝竹见状,从茶几抽屉里取出来一根棒棒糖。
粉红色的糖纸包裹粉红色的硬糖,谈迟心说这不是赫延在高铁上叼的那根么?
出于记仇心理,谈迟蹲在地板,把赫延嚼了个稀巴烂。
咯吱咯吱的声音往外传,赫承丰的耳朵动了一下,他老人家缓慢地扫视一圈,还以为哪里有耗子。
赫承丰的脑袋往沙发后面探:“小狼崽,你怎么蹲在那?快过来坐。”
“赫老头。”谈迟挑了个音儿,“我肚子难受,中毒了。”
赫延:“……”
赫承丰哈哈笑两声,抑扬顿挫地道:“丝竹,麻烦你去厨房做碗面,再去收拾一间房,安排他住下。”
“好的,爸。”管丝竹说。
赫家家大业大,留人住宿是常有的事,管丝竹特意留下两间房,以供清晨和小四、初冉和沐儿时常留宿,剩下的房间用于接待客人。
今晚沐儿一个人睡的,小四住校,晨晨和小延这俩孩子天天黏在一起,小四来不来住,管丝竹都肯定齐清晨第二天是从赫延的房间里走出来的。
管丝竹做了宵夜,给谈迟吃。她发现这孩子对饭菜的挑剔程度堪比齐清晨,在这种饥饿状态下更显得尤甚。
面条宽的不吃,太细的不吃,黑面、绿面,乱七八糟颜色的更不吃;放小葱碎可以,放酱就不行;鸡蛋可以加,但必须配上青豆炒成黄白粒;淋上麻油后,谈迟还要在白开水里涮一遍,然后倒入半瓶醋……管丝竹虽然不经常做饭,但是也没有见过这么挑的啊?
最后谈迟还要了一杯普洱茶,管丝竹连忙去客厅把茶壶端了过来。
“谢谢姐姐,我自己去那边喝就行了。”谈迟坐在餐椅上,腰板挺得笔直。
管丝竹放下茶壶,气息微喘,她看着谈迟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纤瘦的手腕想打人。
客厅里传来赫承丰的训斥:“赫家最是好客,远近来者皆为上宾,你为什么不请你的同窗来家里坐坐?”
赫延犟着说:“不想请。”
赫承丰站起来,气得发颤:“他有没有敲过赫家的门?”
“敲过。”
“那你为什么不给他开门?”
“……”
“越来越没规矩。”赫承丰指着赫愉怀,“你就这么教育你儿子的?”
赫愉怀连忙把一根拐杖塞到赫承丰手里:“小延,快向爷爷道歉。”
半天,赫延鞠了个躬:“爷爷对不起。”
赫愉怀指着他:“去书房抄写《学而》,什么时候抄完一百遍,什么时候出来。”
“他已经不是小学生了,你罚他有什么用?”赫承丰举着拐杖敲了一阵地板,隔着深色沙帘,谈迟感觉那老爷子能跳起来。
十来分钟前,谈迟蹲在赫公馆门下。他身披半湿半干的道袍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脚踝酸麻,冷风嗖嗖往衣襟里灌。
他裹紧衣服,正打算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然后不停地摁门铃,没有人开的话再翻墙,撬门,睡赫延……
突然,一束刺眼的车头灯照过来,他抬起左手臂挡住。
黑色轿车的屁股离他不到两米远停下,没过一会儿,车上下来两个男人。
一个六、七十岁,身着白色唐装,头发半白,身子骨看起来还算硬朗,因为下车的时候,拐杖是被他绕着后脖扛在肩膀上的。
他四处扫视一圈,活脱脱像去打鬼!
另一个男人四、五十岁,身型魁梧,西装、领结穿戴得十分板正。他步子大而沉稳地走过来,礼貌伸出右手,问需不需要帮忙。
谈迟脑子里的资料和眼前这个男人对上了号——
赫愉怀,赫延的父亲。二十岁毕业于上海某知名大学,二十三岁获得胶东最优秀的青年企业家称号,此后致力于交通、环保、教育等多项公益项目……
那个打鬼老头徒步走过来,他把拐杖一扔,弓下腰,扶着镜框打量一番。
谈迟说:“老头,你看什么看?”
老头是国字脸,脸颊清瘦,但笑起来非常慈祥。他用极其缓慢的语调说:“你这个袍子上的狼出自《月华颂》吧?”
赫老爷子是个见多识广、学识渊博的,谈迟厚着脸皮卖弄一番,没想到赫老爷子颇为赞赏,还问他衣服在哪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