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小年，按照习俗需要回老家。回去的路上，有一个连续上坡的急转弯道，道路的一侧紧挨着悬崖，一侧是高耸的山坡，一条蜿蜒的河流在底下穿过。听说这里曾经是事故高发区，无论是摩托车还是小汽车，都出过事。
王缨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紧紧抓住把手，排气管的‘轰轰’声响彻山野，每次路过这里，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各种事故场景：半坡熄火滑下去、路面不平整从后座颠下去、速度太快冲出弯道...不管是哪种意外，最后的结局都是死亡，王缨会想象自己安静地躺在地上，毫无气息，但是还有残存的意识，能感受到奶奶在身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任谁拉都不走。
实际上，王缨的父亲有很多年的驾驶经验了，载着家人在路上的时候也总是格外谨慎，更何况这条回家的路已经走过无数遍，根本没有王缨想得那么恐怖。
绕过最后一个弯道，村庄的轮廓便渐渐清晰起来，几缕淡淡的青烟从天际线上袅袅升起，车子继续缓缓前行，轮胎碾压着布满稻草的泥泞道路，沙沙声夹杂着排气管的声音回响在山谷里，接着，又平稳地穿过一座横跨河流的石桥，桥下的流水潺潺，清澈见底，两岸的梯田已经长满了杂草。最后，随着路面逐渐抬升，进入了一段长长的上坡路，终于驶入了村庄。
几十米开外，就能看见奶奶宛如一幅旧时光的剪影，静静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头上戴着一顶简单质朴的灰褐色毛线帽，帽子下是岁月留下的痕迹，银丝悄然探出。她的上身穿着一件款式老旧的红褐色的印花棉衣，佝偻着背，黑色的棉裤包裹着略显弯曲的双腿，腰间别着一条围裙。
奶奶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进村的方向，整个人安静得仿佛一座凝固了时间的雕塑。当看清来人的时候，又迅速拿起身旁的拐杖，动作虽有些踉跄却不失急切地站了起来。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生动起来，仅存的几颗上牙在笑容中显露无疑，深深的皱纹将眼睛挤成了一条细细的线，那份喜悦和纯真完全不似暮年的老人，倒像是一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王缨远远地朝着奶奶招手，也笑得像个孩子。
车子在奶奶身边停了下来，王缨从右侧下车，奶奶习惯性地想去接过手里的东西，却被她嬉皮笑脸地躲过了，随后将东西换到左手。招呼声此起彼伏，王缨抬头望去，大伯还是老样子，做菜的一把手，在厨房门前清洗着似乎是刚刚宰杀的老母鸡，几位婶婶也在旁边忙活着洗菜，二伯、三伯朝着父亲这边走来，帮着卸下车上的年货，王缨简单地打过招呼，便挽着奶奶，朝房子内走去。
这是一栋老房子，正门进去是堂屋，堂屋的最深处设有一座灵台，上面整齐供奉着爷爷的牌位和一张泛灰的黑白遗照，对于王缨而言，这位从未谋面的亲人只存在于长辈们的回忆与讲述之中，她的爷爷在她尚未出声时便已离世。可是四个儿子里，偏偏王缨的父亲是长得最像爷爷的一个，奶奶每次讲起从前的故事，总是会不经意间提到‘你爸爸跟年轻时候的爷爷简直一模一样’。
除了供奉祖先，这里平常还是用来放杂物和闲聊干活的，偶尔自家或者哪个乡亲有红白事请客，便会征用堂屋，收拾干净，摆上几桌酒席，那是最热闹的时候。
往左边走，是堂兄的房间，这里原本是属于王缨一家的，自从搬去县城后，就一直空着，直到二伯的儿子来到乡村创业，房子便顺利成章的成为了他们的。主卧里面重新浇上了水泥地，换了新家具家电，甚至还加了个室内洗手间，省得了半夜去茅房上厕所，两个次卧也都翻新了一遍。每次回老家，王缨一家倒成‘客人’了。
往右边走，是奶奶的房间，同样是主卧加两个次卧的布局，不过经常用的还是主卧，里面两个房间平时只是存储些杂物，逢年过节的才打扫一遍用来招待子女们。
主卧还是熟悉的样子，进门就能看见一款老式的实木沙发背靠着墙，正对着的是一个实木柜，也靠着墙，上面放着一台电视机，里面‘咿咿呀呀’地唱着王缨听不懂的戏曲，这些电视频道都是靠着窗外摆放的那口‘卫星锅’搜索来的，但是每逢大雨大雪的，信号容易丢失，这时候王缨总会跑到外面清理或者挪动它，奶奶则在屋里头看着信号是否恢复正常。
最里面是一张古老的中式实木雕花床，听说这还是奶奶结婚的时候，爷爷叫木匠打的。整张床从框架到细节都是暗红色为主调，显得很古典，正对着床榻的两扇小门，采用了镂空工艺，雕刻着花草纹饰，床顶与内壁，则由一系列连环的人物画卷所装饰，每一幅画都讲述着不同的故事。画中人物众多，男女老少成群结队，或嬉戏、或交谈。
沙发上，几块五颜六色的软垫，从王缨记事起就有了，都是奶奶亲手缝制的，每年天气转凉之后拿出来，天热了再洗干净收起来。王缨一个屁股墩瘫坐在沙发上，奶奶从旁边提过来一个陶土火炉放到她脚边，里面填充的是烧柴剩下的炭火加上些碎木炭，村里人家白天的供暖基本上都是靠它。奶奶低着头，用那双已经伸不开手指的手握着铁制的火钳，拨动着火炉，随着点点泛起的灰尘和火星，底下烧得火红的炭火露出来。
王缨把手套摘下，张开了冻得发红的手掌，在火炉上方贪婪地吸收着热量，时不时还搓搓手，缓解一下麻木感。
“奶奶，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这个问题王缨每次回来都问，可是奶奶每次都答不准。
“奶奶年纪大了，脑子不记事儿咯。”
奶奶说着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王缨也跟着笑，两个人靠在一块，随后王缨从袋子里拿出一串香蕉和一盒绿豆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