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庭初坐在醉仙楼上,一瞬不移地盯着窗外繁华的街道。
刚刚敲过起更鼓,白日将尽,行人倦归。小贩们提篮、担担,吆喝融进远近的木鱼声里,笃笃急催着卖出最后的货物。夜色薄雾一般浮荡在长安城的上空,人群被喝道急奔的轿子冲得散了又聚,青楼酒馆渐渐起了喧腾。平整宽阔的鼓楼大街,尚未褪尽的血色掩藏在华灯之下,是否就是打更人口中的“皇灯长明,众神安宁”呢?昔者齐景公登牛山而流涕,悲生者必灭,浩浩江山不能常守。今勇如太(河蟹)祖者、智如武帝者、戾如惠宗者俱往矣,至于今上,则风起云涌,浪再起于微澜之间……庭初呷下口茶,在心中叹道,“海晏河清之世,犹一幻梦耶?”
“甑糕香甜可口,咱们多点一份,带回鸿胪寺吧?”
“好哦。”
两名男子坐在她的身后,一长一少,一瘦一胖,一黑一白,差异鲜明地面对一桌美食大快朵颐。雪域与江南、川蜀混杂的口音透露二人来使的身份。鸿胪寺与公使馆的官员照顾得周到,应当还不曾告知他们朝廷的困窘与为难。
“明日若是无事,我想去参观城南的孔庙与碑林。刊刻于大唐年前的《开成石经》究竟如何,我正要亲眼一见!”
“天下孔庙布局皆似,《开成石经》虽名声在外,到底不过正书抄写的儒经,有什么稀奇的?何况之前关中大震,碑石损毁严重,断碣残字,见之未免扫兴,”岳旻撇下嘴角,随即又兴冲冲地提议道,“何不去登大雁塔?关中四塞之地,千里苍苍,我还未俯瞰领略过呢!”
“‘古本之终,今本之祖’,正是知其存世稀有,难堪岁月侵蚀,才更要及时赏鉴呢,”桑杰坚持自己的主张,“麟趾若想参观寺庙,等事情办妥,我定邀请阁下前往布达拉宫。其巍峨壮丽之至,非言辞所能一表。与它相比,将长安诸刹并立,也不过小巫见大巫!”
他有我无之物,岳旻心口隐隐泛酸,“我可不去。赵晋说我太胖,上高原容易喘不过气来。”
“此事麟趾不必担忧。自川西至逻些,喇嘛寺沿途不绝,贤弟审己体之康健,可择寺而居,缓缓入藏,必不至有眩晕气喘之患也。 ”
“那也不去,吐蕃怪冷的——”岳旻尚不知四十年后,为参加七世活佛的坐床仪式,年近花甲的他将经历何等艰难的跋涉。热气腾腾的炖鱼端上桌来,少年的眼睛霍然一亮,“奶汤锅子鱼,总算等到了!长安不比江南,鱼鲜难得,幸而官家未下禁令,不然今日可就没有口福了——你吃鱼肚,那里刺比较少!”
前唐天子之姓与“鲤”同音,曾下令禁断天下采捕鲤鱼。大顺皇族恰也姓李,故岳旻有此比附。桑杰颔首道谢,却将竹筷悬在蒸气里,迟迟没有下箸。
“啊,听赵晋说,多有藏民死后水葬,将尸体投入河滨,任鱼鳌食之。上师可是久嫌水源不洁,遂恶食鱼一事?”
“非也。佛旨云,凡生命皆不可杀。吐蕃粮谷缺乏,虽戒行僧侣,亦需食肉苟活,只是不可亲手屠杀及亲见其死,”桑杰解释道,“然则屠肉果腹,杀一牛以活数人者罪小,杀数鸡、鱼以活一人者罪大。故而藏人不渔不猎,非因食死尸而恶之也(注1)。”
“原来如此!敬生慎杀,天下仁者之所共见。华夏圣贤亦有云,‘君子远庖厨。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注2)’。至于权衡取舍、取用有度之语,圣贤亦有类言,曰‘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注3)’。”
“此乃孟子所云,在下也略知一二——听闻京兆尹刘孝正集《开成石经》字样,在碑林补刻《孟子》七篇。若得——”
“不去不去!去大雁塔!”
叶庭初被吸引了注意。在她为两人的争执不住感到好笑时,余光之中,一顶红帏金幨的暖轿冲开街面的人群,在前导趾高气扬的喝道声中款款前行。天潢贵胄,便是失势于政争,有亏于人伦,仍能够高踞于百姓头顶,肆意挥霍他们的民脂民膏。庭初看见人们匍匐在地,交头接耳,私语之声簌簌,如晚风吹过道旁野草。舆驾过处,偃草再起,他们若无其事地拍去衣上灰尘,继续过自己的生活去。
“这是韩王李勰的车驾,去岁被罢去太庙司香之职后,出行仪仗就只剩下十六人,”岳旻对这位掉包王妃的荒唐亲王多有了解,向桑杰介绍道,“听闻他连月卧病在床,今晚连中书寿宴,竟会亲自到贺?”
话音落处,一辆满载货物的骡车突然闯入他们的视野。驾车的壮汉似是被吓丢了神志,缰绳搭在手心,任由发疯的牲畜窜出街角,向着街中唯一的障碍直直冲来。轿前的侍卫匆忙拦截,十柄长刀捅向车轮、车身和骡子的眼睛、肚腹。淋漓的鲜血在空中划出凄惨的嘶鸣,铰烂的兽肠翻倒在地,惊得乘舆猛然一歪。毡帘掀起处,露出一角云纹玄袍。
“冲撞贵人,我看你全家都不想活了!”惊魂未定的轿夫怒声大骂,唾沫迸溅,落在面如土色的车夫脸上。车夫的眼眨了一下,陡然涌出杀气。电光火石之间,他从袖口抽出匕首,在对方的喉管上划开一道血柱。轿夫软倒在地,“咯咯”喘气声里,惊见骡车上包盖货物的苫布霍然掀开,近十名蒙面壮汉跳下车架,挥舞长刀向暖轿砍来……变起俄顷,尚未完全回神的随从拦不住凶恶的暴徒,手无寸铁的轿夫更不是来人的对手。他们丢下轿子,没入惶恐奔逃的人群。蒙面人一拥而上,隔着散架的轿身朝里一阵猛捅,不闻韩王高声疾呼,只见鲜血蜿蜒流淌。
“?金吾卫,快!”叶庭初冲到街边,正遇到匆忙赶来的官军。一时间弓弩齐发,刀光飞舞,暴徒像已抱定死志,不顾箭矢攒射的残躯扑向锋刃。强弩之末,不能一逞,只泼下凄厉的痛喊与遍地殷红。韩王府来了人,管家孙觉从碎裂的围板下抱走血肉模糊的亲王,一袭浅衣很快染上深重的血色。剩下的家丁将十六名护从一一翻面,确认气息已绝,便卸下骡车的车板,将十六具尸体裹在苫布之下,一齐抬回府中。直到此刻,惊慌的海浪才从庭初的脑中退去。她屏息上前,正要与刚到现场的京兆尹刘孝说明情况,一道熟悉的声音恰从背后传来,“叶姐姐,这是怎么了?”
转身之时,庭初先盖住了来人的双眼,“韩王遭遇刺杀,街面一片狼藉,殿下还是先不要看了。”
大顺长公主李琬压下她的手腕,朝血泊中的尸骸望上一眼,面色如常地吩咐向贴身侍女,“璇玑,你先将此事通知连公,再回宫禀告父皇和母后,请他们速遣御医救治韩王!”
中书令连瑬的府邸距此不远,今日寿辰,京中权贵皆受邀赴宴。连公位居宰辅,德高望重,帝后念其有大功于社稷,特命长女李琬登门道贺。内廷女史叶庭初与李琬自幼相伴,情谊深厚,因担心殿下微服遇险,一早便占据醉仙楼临窗之位,密切关注着通往连府的鼓楼大街。未料公主素装独行,一路安然无恙,反倒是乘舆清道的韩王惨遭不测,在不知来由的凶徒的刀下生死未卜。噩耗传入连府,寿宴紧急中止,中书令连瑬领着赴宴众人浩荡奔赴王府,被韩王的管家拦在屋外,“连公稍候,了空大师正在为王爷施治。”
见李勰尚未一瞑不视,连瑬打发走随行官员,只让侄儿东君、侄女湘君陪座在抄手游廊下。侍女端来热茶,东君不接,转头看向叔父,恰见帝后二人联袂走来,忙又跪下行礼道,“微臣叩见陛下、娘娘!”
“事起仓促,大家不必多礼,都快快请起吧!”李默上前扶起叔侄三人,面上犹带愁容,“可知韩王现下如何?只要能救活他,不拘天材地宝、灵丹妙药,凡宫中所有,尽可拿来便是!”
“只怕阳数将终,纵是神仙也无可奈何,”一袭道袍的了空真人走出房门,向帝后二人抱拳行礼,“陛下,皇后娘娘,韩王尚有一言相托,伏望二圣垂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