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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沧海横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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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有春天的雨前龙井,夏天的祁门红茶,秋天的杭白菊和冬天的铁观音——你那么久不回家,我没有罚你,还帮你留意市面上的新茶,我好不好?”

“真好!”

其其格眉眼弯弯地与方柏杯盏相撞,将苦涩的茶水一饮而尽。方柏看她皱眉缩颈的滑稽模样,忍笑劝说道,“贪多嚼不烂,茶可不是这样泡的——还是喝酥茶如何?”

“谁让我贪多的?还不是为了你嘛。也不知是谁一喝浓茶就是一整夜,陪着公文睡,连夫人都忘了,” 其其格就着他的手咬下一口萨其马,神情又骄矜起来,“再说了,皇上不是说‘萨汉一家,宜缔结婚姻,各相亲睦’吗?我也是谨遵皇命,便宜了你这个讨厌鬼!”

“与萨洲亲贵共天下”和“与士大夫共天下”其实没什么不同,忌强凌弱的世道,就算在谕旨、奏章中写满对弱者的悲悯关切之语,皇帝还是会与所谓的“国贼禄蠹”刮分民膏。到头来,巧言偏辞成了堪怜者的枷锁,强迫着“安居乐业”,指摘申饬做了无耻者的护盾,说定了“自罚三杯”。方柏不想将世事的险恶向妻子说破,唯有摇头苦笑。其其格以为他小瞧了自己,仰头嗔道,“怎么,还不承认?你不就是会写几首诗嘛,如今我也会了!”

说罢去妆奁中取诗稿,方柏接过一看,标题是《壬申中秋望月》,“姮娥别夫出人间,望见离愁万万千。料来未悔偷灵药,每逢中秋月又圆。”

其下还有一首,“千年月尚在,人间几团圆。可怜河边骨,依旧盼婵娟。”

抚摸着妻子工整的字迹,方柏心头一撞,“写得真好。”

“就知道你也会骗我。当时就因为嬷嬷和丫鬟们都说这两首诗写得好,我才带进宫里给太后和皇上看。皇上读过,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其其格羞恼地挤了挤鼻子,“皇上说,我拿着这样的诗,要么摇着八角鼓,走街串巷去唱曲,要么仿效王梵志,托个钵儿到处化缘——你知道谁是王梵志吧?”

“只记得他是隋唐诗僧,写过一首‘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言辞虽然浅显,道理却深刻,皇上说你的诗像他,是夸你写得好呢,”方柏半是认真地哄她,“再说唱曲,今晚寿宴,常瑞在众人前唱了一段《风雨归舟》,我听着也不在《牡丹亭》之下嘛。”

其其格眼睛一亮,“《风雨归舟》吗?我也会,准比常瑞唱得还好!”她放下喝酥茶的小匙,开口便唱,“卸职入深山,隐云峰受享清闲……”

“……摇桨船拢岸,弃舟至山前。唤童儿放花篮,收拾蓑衣和鱼竿。一半鱼儿就在炉水煮,一半到那长街换酒钱。”

方柏一边拍手为她打节奏,一边轻声应和。唱到末尾一句,他已将妻子纤细的腰肢揽进怀中,耳鬓厮磨,唇齿相贴,正将深吻下去,忽听窗外一声儿啼,随即便是“嘭嘭”几声门响,“又怎么了?”

其其格笑着擂了他胸口一拳,央求他耐烦些。

“回老爷的话,是小格格听说老爷回府,连觉也不睡了,吵着要来见阿玛和额涅呢。”

“快快进来!外面天冷,可别再着了凉!”不劳妻子吩咐,方柏已打开房门,抱起只有三岁的小女儿念儿。“阿玛!要飞高高!”方柏双臂举过头顶,托着女儿在空中飞转。“小心些!”母亲的惊呼声让小姑娘越发得意,落进父亲怀中时还在咯咯笑个不停。方柏亲了亲她肉嘟嘟的小脸,用手指指额涅。念儿会意,伸头在其其格的颊边也亲了一口,“念儿乖,阿玛晚上还要处理公务,你陪娘亲在这屋睡觉,好吗?”

面对妻子疑惑的目光,方柏将寿宴上发生的风波简述一番,“吴藻毕竟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八旬寿辰遭人羞辱,皇上绝不会视而不见,”他叹了口气,“我须连夜写份奏章,好应付明日天子垂询。”

“就这么着急嘛!”

“寿宴事小,忠心事大,若让皇上主动问起,一切都来不及了,”方柏抱歉地冲妻子一笑,“你们赶紧睡吧,我尽快回来。”

书房里没有烧炭火,冰凉的茶水灌入喉腔,将残存的情炽彻底扑灭。无尽的悔恨宛如蚁群爬过方柏的脊背,酥麻细密的痒意无计消除,逐渐放任为穿心的剧痛。“方柏,看看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生不生,死不死的样子,”他在心中对自己骂道,“何止是天地间第一大笑话?”

检点平生,竟无一人未尝相负。

自江永挂冠归乡,方柏追随师长左右,与张苍水相识。苍水的曾祖曾是江永诸父的西席,四世深交,兼之自身有广博深渊之才学,宽宏恢豁之气量,江永见而心喜,遂与待方柏一般,将毕生学识、见闻倾囊相授。苍水习武修文,才略之广,令方柏?钦佩不已,而方柏察人阅世,识见之深,亦令苍水击节称叹。师兄弟往来切磋,情谊日渐深厚。时值延兴八年,江南局势已十分严峻:淮扬不守,敌船日夜巡游江上,漕运时断时通,市中粮价腾踊。大宣君臣从澄醪佳酿中清醒过来,高呼着“过江杀贼”悄然南迁。浙东诸生,都做好了捐躯赴义的准备。方柏与张家小姐原有婚约,登门退亲,然苍水不允。危急存亡之秋,他仍将胞妹毅然嫁与方柏——那个他认为最值得托付的挚友。

婚宴上他们难得放纵。绍兴的黄酒不算烈,人人都喝到双眼打直,舌头发僵。苍水的满腹诗才被酒水冲走,踉跄至方柏,忽然豪情万丈,“风雨不动安如山!”

便只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苍水每以南宋孤忠文天祥自况,天祥尝云“凡我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故而他也对杜工部的诗句信手拈来。方柏追随江永日久,最推崇白乐天之“歌诗合为事而作,令老妪能解”。他醉得头脑发木,随口对道,“绕船月明江水寒?”

满场大笑。

在场之人不会想到,期年之后,景军便携泰山压卵之势突入江南,“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注26)”。十年之后,钱塘江上悄然驶出一叶孤舟,背离着囚牢的方向,寒水袭身,残月浅照,就这样勇往艰辛万端的兴复之路。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何妄生此疆彼界之私,而故为讪谤诋讥之说耶?倘中国之君既生中国,自享令名。不必修德行仁,便臻郅隆之治。而外国入承大统之君,纵夙夜励精,勤求治理,究无望于奉天承运。则大景何以兴,大宣何以衰?宣代嘉靖以后,君臣失德,盗贼四起,生民涂炭,疆圉靡宁,上天厌弃内地无有德者,方眷命我外夷为内地主。有冥顽狂肆之徒以夷狄比于禽兽,则中国之人皆禽兽之不若矣(注27)!”

“尔族因缘祸乱,犯我疆域,坏我城池,虐我黎民,何为之有德?”于问泉之孙于耀霍然起身,驳斥道,“更以汹汹大狱,钳天下之口舌,嚣嚣兵马,毁华夏之衣冠,何言而为中国之主?”

大景雍熙帝元烨视之良久,随即投下一声轻笑,“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岂我萨人独有?昔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民,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徧野,功不补患(注28)。近世以来,宣室皇纲失叙,致令九州幅裂,盗贼流寇蜂起。我朝本邻国也,太(河蟹)祖、太宗初无取天下之心。尝兵及京城,诸大臣咸奏云当取,太宗皇帝曰:‘明与我国素非和好,今取之甚易,但念中国之主,不忍取也’。后宣晋王林鸿涛攻破京城,咸嘉自缢,臣民相率来迎,乃翦灭篡逆,入承大统。数十年来,先帝与朕朝乾夕惕,竭蹶从事,出薄海内外之人于汤火之中,而登之衽席之上,比秦皇汉武之残虐如何?至于言禁之事,《资治通鉴》亦有云焉:‘治大国若烹小鲜,欲求大治,必先澄清文风,禁止不合时宜之言,严惩反叛之辞。否则,虽有贤臣良将,亦难克敌制胜。’朕之所为,皆取法汉家圣贤,以重典理乱世而安下民,又何错之有?”

异族君王博览汉书至此,远远超出在场众人的意料。元烨所言,非无据理力争之处,然而于耀气焰已失,不能应对,只惶惶然退下。元烨的目光转向方柏,“茂林,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浙东起义声势虽大,却是“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注29)”,满腔爱国的热血无法抵抗南侵索虏与他们江南合作者的联合绞杀,又被追名逐利之心腐蚀,终于在自相残杀中迅速崩溃。景朝的疆域日渐扩张,皇帝元烨为巩固既得战果,笼络江南士子之心,于雍熙十九年诏举博学鸿词科,命翰林院、内阁臣选举名儒硕彦,召试廷对,赐进士出身。看似一片盛情,实则敦迫万状,以江永“救时宰相”、“一代宗师”之名望,必不免当地新朝官员的频日来访,恩威并施。短短半月,江永就被折磨得病势转沉,体不胜衣。为免更加残苛的牢狱之灾,方柏决定代师入朝——应征之人多怀故国之思,元烨并不见怪。然而方柏为求保全,甘落异族彀中,是注定不能白衣而返矣。

“在下……不知。”

“令师未有言乎?”

元烨与江永定下和约,令浙东全境免于杀戮,发衣冠式之保全,更惠及整个江南。听闻江永身染沉疴,元烨屡遣官员登门探望,一时山间休隐之地,变作各方争言之场。而后江永应景朝海宁县令之邀,扶病至北寺讲学二月,更致众人交詈聚唾,皆言他晚节不能保全。然而江永所为,既非元烨一厢情愿的“归顺新朝”,也非市井广为流传的“委曲求全”。譬如隋末唐兴,李渊资突厥之力而起兵太原,初则附之,及其国势既成,然后乃能制之(注30)。如今扶危济困的解数皆已用尽,为保全无辜苍生,江永只剩下包羞忍辱,苦撑待变而已。

方柏摇了摇头,“《书》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陛下欲为中外臣民之主,可视天下一家,抚绥爱育,无华夷之殊耶?”

“朕视中外如一,岂有分别?”元烨十分自信,“昔之历代人君不能中外一统,而自作此疆彼界之见。且谓宣太(河蟹)祖林元乾,其威德不足以抚有鞑靼之众,故兢兢以防边患,先有猜疑百姓之心,而不能视为一体。我朝太(河蟹)祖、太宗不以私情而存姑息之见,辑五方之异俗,明天子之威德,故成大一统之宏规。此吾子孙世世相守之法,其有变乎?”

他忽然将手一挥,半是玩笑地承诺道,“太子春秋尚幼,待至出阁,汝等当知朕今日所言不虚。”

本场博学鸿词科共擢用五十人,皆饱读经书之士。为威势所胁与为荣华所诱的人共坐在乾清宫暖阁里,陪笑之声零散涌出,汇成一道逢迎的河流。方柏身陷其中,垂首缄默不语。

“如何是视天下为一家,不过视天下为一家之私产罢了。生民之脂膏送上至尊席面,分与部族权贵抑或官绅勋戚共食,实则并无不同——不,也许会更糟,”离开浙东前,江永曾与方柏窗下密室细言,“末法之世,魔王波旬化作出家僧人,身披袈裟,口称三宝,然所行非为正道,所言俱是邪说,令众生误入歧途,坏乱我之正法,且为之奈何?”

当时景朝域内的书禁、言禁已十分严重。文字被毁,尚能存于人们心中,可是被磨尽了廉耻,打断了脊梁,一个民族还有什么希望?江永寻不到破壁之法,方柏也无能为力。元烨以非凡的才智与精力,将汉家秘而不传的驭臣之术学至化境,譬如巧匠使木,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注31)。他赐予每位博学鸿词科的举子清贵的官职与丰厚的奖赏,安置于翰林院中,为顾问著书之用。半年后,萧山、绍兴、宁波等处义氛转瞬即消,景军隳城入掠,好一番“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注32)”。元烨遣内阁学士和世亨、翰林院侍读温恭让及于耀、方柏等人南下招抚。仪仗过处,瓦砾遍地,处处哀声,府县大牢人满为患,因饥寒与恶疾暴死者朝夕无算。方柏在此时回到浙东,无怪乎遭受众口之诛。更令他感到五内俱焚的是,鄞县雍睦堂张家的景况,已经到了倾覆的边缘。

张苍水身为义师领袖,辗转浙闽之间时,他的父、叔、妻、儿具遭捕系。唯一的胞妹听闻噩耗,携一双年幼的儿女仓皇逃亡,却不敌景军搜山检海,在距离四明山只有二三里处含恨就擒。苍水的血亲、故友,因牵连、告发而身陷囹圄者数以百计。虽然方柏与张苍水秘密取得联系,决心以身入局,不惜一切代价潜入景廷内部。但直面最亲近的人惨死屠刀之下,于任何一个血肉之躯而言,何啻于千刀万剐!方柏永远忘不了刑场上的四岁的小女儿嘉禾,瘦骨嶙绚的孩童看见监斩台上的爹爹,眼泪不及擦去就扬起明媚的笑脸,“爹爹!”她雀跃地扯动着兄长破烂的袖口,“爹爹来救我们了!爹爹来救我们了!”

方景星双眼通红,顺着妹妹的手指向方柏看来,“他不是我们的爹爹,我们的爹爹早就死了。”

“你胡说!那就是我们的爹爹——爹爹!爹爹!”

……

霎时间风卷云暗,血撒成河泪翻波。行刑人手下脱力,没有将嘉禾的颈骨一刀砍断,可怜的小女儿失声嚎啕,凄厉的哭声刺穿方柏的耳膜,在他的躯壳内震荡一生。方柏回京后大病一场,谵妄之中,如见皇权的铁幕迎面落下。他众叛亲离,他无处容身,他不得不亲自折去一身傲骨,跪在景帝驾前俯首称臣。而元烨则适时舍予一份恩典:妻子没有了,再娶一位便是。以男女之情绊住他,以为父之责栓牢他,令他如坠蛛网,欲飞不得,欲逃不得,任由元烨摆布还不够,非要将神、骨、血、肉全都献出乃可!

文旭传位于元烨前,未防再有都仁摄政之事,特指定上三旗四位异姓重臣赞布、林达、额尔泰、费扬古联合辅政。“协忠诚、共生死、不私亲戚、不计怨雠”的誓言犹在耳畔,他们便展开生死搏杀:赞布年老多病,不满一年即病逝。林达继为首辅,恃势使威,横恣无忌,虽帝王之尊,亦视之若无物。额尔泰名贵而才轻,万事唯林达之命是听。独费扬古与林达争持,被政敌以“大逆”之名矫诏诛杀,子孙亲族俱不能幸免。其时费扬古长媳博尔济吉特氏有孕在身,卫亲王福多那吉以为“戮至刳胎,谓之虐刑,残酷之甚,于诞育皇子无益”,上书为她请留了一年性命。她生下其其格,幸遇元烨扳倒林达,为费扬古一族洗清冤屈。博尔济吉特氏与皇太后同出一族,平反之后,时常携女儿入宫觐见。皇太后一生吃斋念佛,对于这个大难不死的小姑娘,既心疼她生而无父、亲族凋零,又喜她福德深厚,能够护持生母逃脱杀劫。太后将其其格收为养女,封和硕格格,在生母远嫁漠北后,更将年仅十岁的她接进宫中抚养。其其格在众人的宠爱中长大,无需耍弄心机就能够安享富贵荣华。元烨为她和方柏赐婚,本也是她的心之所向:她曾与侍女微服出宫游玩,途中险些遭人诱拐。是恰好在集市买茶的方柏察觉到那伙奸人的异样,果断出手,救下了已经不省人事的两人。自此之后,其其格对方柏情根深种,而对方心念发妻和一双儿女,迟迟不予回应。直到浙东之行后,他成为孤家寡人,才终于领受了赐婚的圣旨。

其其格生活在不受名利玷染的纯净世界,爱意永远热烈而真挚。她以全副身心与方柏相守,为他学习汉家典章,与他共同抚养女儿。而方柏,到底不是圣人。

满脸热泪,方柏竟不知是为何而流。慈母、良师、贤妻、益友,倘有一二人留作史官,合该记住他廉耻丧尽、负尽深恩。然而如今慈母、良师俱已作古,益友决裂,大半飘零。血色的藩篱隔开方柏与现世,所谓娇妻幼女,厚禄高官,权作古槐树下的一梦南柯。他醉得厉害,醒来发现自己仍浸在无边的寒夜里,刺骨的暗河在风中卷起惊涛骇浪,如怒蛟,如猛虎,嗥呼噭哮,迎面向他打来——好大的水吓!

“好大的水吓!”

“周仓,这不是水!”苍老的关公站立船头,将满腔悲壮尽付予万里江涛,“这是那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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