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柏走进乾清宫时,身着石青色常服的雍熙帝元烨正倚在千余卷《通志堂经解》中,摆弄着手里的战舰模型——那是和兰的甲板大船,五根桅杆上挂满篷帆,复杂的绳索如虫丝蛛网细密勾结。船有三层甲板,皆装设二丈巨炮,传言发之可穿裂石城,声震十里。与它相比,黄氏最精良的战舰也不过如山前之垤,不堪一击。
“奴才方柏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方卿办差辛苦,朕还以为年前无法回京了呢。”
“陛下容禀,和兰商人携朝贡文书入境,其萨、汉两文译本有缺,拉丁文本仅附爪哇总督之印。奴才恐其作伪,故详问来使底细及和兰本国之共识,又命人加急翻译贡书,呈递朝廷。得陛下谕旨,乃敢即日就道,领小邦之民来京观瞻,遂其向慕之忱。”
天下首屈一指的战舰就摆在面前,却还要自居上国,强称对方是“小邦之民”。元烨对这套粉饰、恭维之词又喜又厌,一如他对待方柏的态度,“朕既遣尔迎使,一应事务,专之可耳。地方督抚多事,倘贻误战机,该当如何?”
他坐起身来,眸中闪着精光。方柏垂首俯身,在砖地上磕头如捣,“奴才以私害公,罪该万死!”
拜祭金陵孝陵后,真好似宣祚将尽,元烨很快就收到了张苍水悬嶴受执的消息。昔年南京告破,浙东义士纷纷毁家纾难,组织乡勇与景军抗衡。张苍水与方柏同受业于江永,逢家国危亡之秋,自是挺身赴难,奔走呼号。然而一片丹心壮志消磨于同袍之争斗、外敌之横暴,三鼓而竭后,终于没能力挽狂澜——浙东的战火在舟山的大雨中浇熄,江永与元烨定下和约,以举省称臣的代价换得百姓平安无恙。在那之后,方柏改换门庭,在景廷步步高升,苍水则矢志复兴,十余年来辗转浙闽,一面整编遗黎亡卒,论政治产,一面联络黄氏水师,约期北伐。他率军三入长江,功败垂成,仓皇流离海上,又悲见黄树、黄复父子捐躯国难,残余势力放弃闽南,全面退往台湾。浙闽义师烟消火灭,有人劝苍水从游台岛,息影鸡笼(注19),被他严词拒绝——“偷生朝露,不如一死立信。”他将所剩无几的部众解散,带领十余名誓死追随的旧从避居浙江悬嶴山。景军在降兵的指引下闯入荒山、逮捕苍水时,见低窄的茅屋中,只有一张床榻、一口棺材,一柄利剑,以及与中原豪杰秘密联络的两大箱书信而已。
苍水与随众即日登船起解,途经定海、鄞县,在家乡父老的哀哭声中横渡钱塘,羁押于杭州的一处旧府中。景方总督感其忠义,对他延礼甚恭。百姓贿赂看守吏卒,携纸笔请苍水留字时,总督也装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翰墨接应无虚日”。张苍水怜悯辛苦谋生的狱卒,知道他们担心自己绝粒待死,遭受牵连,便放弃去做“不食周粟”的夷齐,依然饮啖如平时。然而对于前来劝降的旧部,他踞坐拱手,横眉冷对,非如谢叠山“平生朋友,遂尔暌离,一旦相逢,惟有厮杀”之语,亦觉丹寸燃尽后唯欠一死,于失节事仇之人无半句可言。方柏办完“林三太子”案后奉旨南下,接待前来寻求合作的和兰商人。得知苍水蒙头就逮,特意绕道杭州,想要拜访阔别已久的故友。
张苍水拒不见他,但方柏身负皇差,地位尊隆,披上狱卒的公服,还是坐到了苍水面前,“恕某眼拙,是留梦炎否?”
蒙军伐宋时,留梦炎以宋朝宰相之身降元仕元,廉耻丧尽,令子孙后代因之蒙羞。苍水此言不留情面,方柏心中抱愧,低声辩解道,“何如汪元量之见文文山,为谱集杜之词耶?”
苍水凝视他花白的鬓发,良久不语。
方柏在同庆楼烫了一壶黄酒,有些发酸。又买了一碟花生,二两豆干,摆在纤尘不染的木几上,再也寻不回年轻时把酒共欢的恢豁心迹,“兄台当真是,风雨不动安如山(注20)。”
“也不若君之‘流水无情任东西(注21)’。”
当初为安抚民心,元烨只要求投诚的江南官吏剃发易服,而百姓可从俗自便。方柏留辫改服,被同庆楼的食客瞪过一遭,买来缺斤短两的酒馔,只换得张苍水两声冷嘲。他也觉得无趣,在狱吏的注目下饮尽酸酒,便悻悻然离开牢房,次日启程南下,继续接伴之行。
“人无至性,不能与交。你与张苍水几十年同窗、姻亲之好,若不去相送,朕才会觉得奇怪,”元烨冷笑一声,故作不经意地问话道,“他逃跑了,你知道吗?”
“奴才一概不知!奴才罪无可恕!”
方柏一路南行,皆处于扈从、官吏的监视之下,再想有所动作也是不能。“当时你已离开杭州,于此事有何干涉?正因担心解北途中发生不测,朕才下旨将苍水就地处决。岂知总督无能,参将蠢钝,竟让死囚趁夜渡江而逃,至今杳如黄鹤!”说至激愤处,元烨重重拍向炕沿,“难道杭州有人要做钟会不成?”
三国时魏将钟会伐蜀,大胜后却被降臣姜维说服,欲举兵反魏复汉。元烨生性多疑,惧恨内奸胜过忌惮外敌。他伸出双足,方柏立刻捧来御靴,“奴才请往杭州,调查张逆越狱一案。”
“此事朕自有主张。你在京中接待洋人,免得他们到处冲撞,惊扰官员百姓,”元烨从方柏手中抽出穿好靴子的双脚,搁在地上踏了踏,“和兰人远道而来,朕要亲自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之后的冰嬉盛典、除夕筵宴,也让他们一并参加。正好《尼布楚条约》缔成,赞腾额与神父徐日昇、张诚不日将归,今年春节,大家在一起好好热闹热闹!”
方柏如履初冬薄冰,战战兢兢,催动辘辘饥肠。他走出乾清宫,满身都是虚汗——然而还不能即刻出宫,内务府中还有一干堂官需要应付。
入关之前,萨洲便有豢养家仆的传统。老汗王哈赤以祖、父十三副遗甲起兵,开疆拓土,征服日众,为管理辖下人丁户籍,创设八旗制度,并将家仆——萨语称“包衣”者编入其中。这些包衣由专门佐领管理,负责诸王勋贵的内部家务。至博仁继位,内务府正式成立,永平朝天子自将正黄、镶黄、正白三旗,拣选旗下包衣,为管理皇室家务之内务府官员。亲政之后,文旭效仿宣制设立十三衙门,欲以太监取代包衣,为宫禁之使役。彼时他苦于母亲与两黄旗大臣对皇权的多方掣肘,想用十三衙门直接指挥内廷,可惜棋差一着,不但所有改革如汤沃雪,转瞬消歇,连带自己也悬崖撒手,遁入空门。雍熙帝幼年继位,四辅臣废除十三衙门,复设内务府,兼用近臣与寺人管理宫闱。元烨搬倒权臣林达,集大权于一身后,锐意扩大内务府规模,使它成为独立于外朝部院衙门的家臣机构——能够出入内廷,必也因侧近御前而显赫于当世。元烨用上三旗包衣抗衡自我组织、发展、保护、壮大的官僚集体,越过繁琐的程仪与刻意的欺瞒,将皇权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因缘巧合,方柏被天子拣入内府,赐侍卫出身。微贱之人,过往甚为不堪,越得元烨重用,就越引起府中宗亲勋戚的不满。如今三位总管大臣背景、性情、立场各异,想要妥善应对也难:皇长子承泽心狠手辣,气量狭小。当初“林三太子案”发,皇帝询问诸子处置意见,长子承泽坚持效元世祖之杀赵?,将前朝余孽斩草除根,而太子承鸿则劝父皇宽大为怀,以一姓之保全,结天下之欢心。事情发展如前者所期,林书栩及其子孙皆遭屠戮。父皇的嘉许、太子的受挫让承泽分外得意,今日见到方柏,少不得叫他浓墨重彩地重提旧事,好让在场所有人盛赞自己的远见卓识。元烨的舅父佟允武兼任议政大臣,通晓军机政务。其父担任第一支汉军旗的都统,与掌握火器铸造技术的西洋人世代友好。允武知方柏接待和兰来使,必也详加诹询,好对红夷的实力、意图有所了解,能够在御前言之有物。反倒是来自贵妃家族的保赫最好打发,他倚仗显赫出身平流进取,素日里慈眉善目,无所用心,见到方柏,定要一面抱怨他抛下府中同僚,出京逍遥了大半年,一面又恭喜他升任一等侍卫,撺掇他摆酒请客,与大家同喜。方柏的脑筋飞快旋转,刚走出隆宗门,被太子承鸿撞了个正着,“方侍卫!”
“奴才叩见——”
“不必多礼,”承鸿扶住方柏的双臂,“今晚吴先生八旬寿宴,方侍卫可会前往?”
自永平帝时起,吴藻便是御前侍讲。太子出阁后,元烨从翰林中择选学问优长者,专侍储君左右。吴藻身为东宫讲官,与承鸿交深情密,老师八旬寿诞,学生自是悬悬在念,“吴公当世大儒,盛朝人瑞,方柏也想去沾些喜气。”
“那真是太好了,”承鸿从背后取出一卷画轴,脸颊腾起羞赧的红晕,“先生大寿,学生本该亲往道贺。奈何皇祖母偶感微恙,本宫榻前侍疾,实在分身乏术。我为吴老手绘一副《松鹤延年图》,还请方侍卫代为转交。”
“奴才领命。”
元烨雄猜之主,他精通汉学、西学,不为将所学惠及万姓,而为外王而内圣,以一人身兼治、道两统。宋儒修理孔孟之言,只为忠臣与顺民留下栖身之所,元烨再次裁剪冗枝,以官方整合义理之学,让千万人以一人之心为心。枯朽的树干上,再也容不下任何逸出的思想。他积极招纳理学名臣,不过如豢养立仗之马,装点盛世而已,绝不许教他们随意鸣窥。承鸿是元烨的嫡长子,两岁便为立为储君。为使其成就德器,四五岁起,他便在宫中亲自谕教,至其出阁,因担心太子年幼易惑,有人离间父子之情,元烨更是日夜监临,时时指授。有父如此,承鸿不敢与讲官过于亲近,所谓“为祖母侍疾”,也不过是为缺席吴藻寿宴寻的借口——圣宠不再,不寻借口缺席的人才是少数。方柏当晚来到吴府门前,看见的是令人唏嘘的一片冷清。
同僚常瑞已在途中向方柏说明了原委。今年三月,左都御史赵申乔出于私愤,检举翰林院编修戴名世“妄窃文名,恃才放荡,私刻文集,肆口游谈,倒置是非,语言狂悖” 。在他的文集《南山集》中,名世搜求宣朝逸事,不仅尊称前朝故君,歌颂抗景忠臣,还在萨人定鼎中原之后,犹奉南朝为正朔,直接使用弘光、隆武、延兴三帝年号。他说“今天下棋局未定,譬汉末三国之世,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在坚称“本朝得天下最正”的元烨眼中自是罪无可恕。而由于吴藻是名世的上官,长子安世又曾为《南山集》作序,戴氏一族深陷囹圄,吴氏父子也在府中待罪。所幸天子宽仁,只斩名世一人,其余干连人犯俱从宽免死。元烨念吴藻事君多年,对他和安世没有多加刁难。然而经此一遭风雪,昔日烈火烹油之家,顷刻?寂若死灰。吴藻年将八旬,本是奖掖忠驯、收买士心的好时机,但元烨无所表示。萨洲官员见霜知寒,生怕被人看见与“妄言小人”为伍,纷纷退避三舍。汉臣中多觍颜仕虏之人,惯于趋利避害、柔媚取容,敢登门道贺者亦是寥寥。常瑞与方柏身为天子耳目,或敬或恶的私心都藏在豹皮端罩(注22)之下。吴藻三子经世笑容谦卑,提心吊胆地引二人往后花园走去。方柏记得园中只辟了半亩水塘,如今干涸一半,另一半蘸着惨淡的月光,竟仍显无比阔大。岸上灯烛辉煌,忽被稀疏人群间穿过的北风吹灭大半,筵席间“叮当”一阵乱响,那是被掀翻的无数枚空酒杯。
常瑞见场面十足冷清,干脆扎进低阶笔帖式和官学生堆里大快朵颐。方柏还在跟着经世往上席走,被翰林编修徐若水叫住,“茂林兄,来此处坐!”
他与方柏是博学鸿词科的同年,而后一人供职翰林院,一人行走内务府,不能时常相见。方柏坐到他的身边,言语中带着久别重逢的亲热,“道冲兄近来可好?”
“偷活草间,强谋数口之资罢,”若水苦笑,“可惜了翰林院四尺三层的罗纹宣!”
方柏将一瓣福橘塞进口中,冷酸的汁液流进牙根,痛得他打了个寒颤,“兄台圣眷犹沃,何自苦也?”
徐若水生于弘光年间,少时跌宕文史,因辑佚古本《竹书纪年》与首辅之子江颢交好,从此闻名天下。雍熙十九年,元烨开博学鸿词科,时任国子祭酒的吴藻将他举荐入朝。彼时若水穷困潦倒,未免一家老小饥寒之苦,不得不隳弃名节,服官异族。他在翰林院中修书,在继续辑佚《竹书纪年》的同时参与《御纂性理精义》、《御纂朱子全书》的编订。东夷君王,既劫夺理学之“道统”,又要争取华夏“正统”的地位。唐朝以降,后朝修前朝之史成为惯例。元烨亲政后,特开史馆编纂《宣史》,奈何宣朝的实录、诏令、章奏诸史料一迁留都,二迁南昌,三迁成都,招揽巧妇再多,也难为无米之炊。他野心益炽,下令编修《五方一统史》,以期混同华夏、夷、蛮、戎、狄五方之民,昭示本朝乃受天景命,继历代之正统而光大之。若水身任该书的总裁官,被要求从大禹出于西戎、周文王生于东夷说开去,倒转华夷本末,将汉击匈奴延续至刘渊代晋。不论五胡乱华,而论前秦、北魏居中国而伐东南,隋、唐承齐、周而以四海为家。至于两宋之世,必以辽、金、元相继以代之,“宋主愿去尊称,甘自贬黜,请用正朔,比于藩臣,如违命侯之奉宋祖,何能为天下共主?至于大元,则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灭女真,臣高丽,定南诏,下江南,居正而统之,岂有疑乎?”当真是句句说史,句句影射。他是元烨手中的笔,挑破《春秋》“尊王攘夷”之大义的同时,也消磨了降臣遗老们仅存的“以道抗势”的自尊。背后的詈訾如急涨夜潮,不可遏制地涌到若水身前来,他不过四十余岁光景,鬓角已是全白了,“谁恕我下乔木而入幽谷(注23)之罪耶?”
再不是文旭推崇汉学、礼贤儒生的时代了,密不透风的强权笼罩着他们,元烨站在罗网外,为每一位企图挣脱之人备好了铁鞭、铁檛和匕首(注24)。
“‘忍过事堪喜,泰来忧胜无(注25)’,道冲兄把心放宽才是。”
正说着话,吴藻在子侄的搀扶下蹒跚走来。当年惊才绝艳的文坛首魁,如今齿牙摇落,须发尽白。此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所历之艰、所尝之苦,全刻在眼眉、唇角深深的沟壑中。方柏看着他向前来的宾客拱手道谢,一双充满白翳的眼睛遮在下耷的眼皮后,伴随迟钝的神思偶尔漏出一点光,忽忽闪闪,譬如风中之残烛。“人老堪哀。”徐若水在方柏耳边低声道。众人随主家就坐,刚饮一杯寿酒,便听得亭中丝竹悠扬,身姿袅娜的花旦着一袭水袖丹衣,款款走上戏台。
开筵观戏,犹是晚宣的士家风俗。吴氏家班先搬演《牡丹亭》中《游园》、《惊梦》两齣,看得若水泪眼潸然。“毕竟衣冠文物好看。”他轻叹道。自北朝推行“剃发易服”以来,昔年国都,已是五十载不见汉官威仪。那些梦魂中的衣冠袍笏,只今唯见优伶身上穿。两齣唱毕,接着是吴藻次子济世亲为寿宴创作的《万里圆》,剧中的黄父因时局动荡被困边陲,黄孝子万里寻父,乃得阖家团圆。为事而作之曲,念国恩、仰旧德的旨趣胜于纯粹燕乐,方柏渐觉恹恹。正将起身告辞,忽听台上锣鼓急催,年迈的红脸关公斜蟒亮相,“好一派江景也!”
叫板的嗓音沙哑、悲壮,听者的心旌也仿佛随着大江摇颤起来。“那是吴氏家班的教习曹正,多年不曾登台了,”徐若水向方柏介绍道,“二十年前,我在徽州尚书府听他唱过此齣《单刀会》。草芥之人初闻正声,百事不懂,只随江和徽唏嘘喝彩而已……‘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何处也?’……”
二十年前,还是大宣延兴七年。两年后,朝廷南迁江西南昌,平阳公主林萱及驸马江颢自请北上,守卫留都。不久景军攻陷徽州,丁尚书家毁人亡,唯有外孙沈潜趁乱逃至南京,得到公主府的收留。方柏为若水挡住周遭不友好的目光,朝他的胳膊轻推几下。若水意识到自己的事态,忙眨眨眼,忍下泪水,将脊背重又挺得笔直。
“……依旧的水涌山叠,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暗伤嗟,破曹的樯橹恰又早一时绝。只这鏖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
曹正唱得卖力,即使是关公,到了迟暮之年,感慨声中也有几番气喘。侍立一侧的周仓捧刀上前,站在摇晃的船头左右望水,“好大的水吓!”
锣鼓敲得愈发密集,周仓双目睁起,流利的程式耍至中道,被台下“轰”的一声截断。角落处,几名萨族的官学生掀翻宴桌,喷着酒气冲到戏台近前。“咿咿呀呀,唱得什么东西!”为首的青年向曹正咆哮道,“还不快滚!”
“下去!下去!”随行众人高声附和。红脸的美髯公顿失单刀赴会的胆魄,低眉仓皇避走。青年仍不满意,又转过身来,手指从二品翰林院掌院学士大放厥词,“大景朝养的一条狗,不知道感恩荣华富贵,还想着你那败了几十年的破家!”
那人所言非虚。丧乱之余,家国文物之感蕴发无端,与其缄口而死,不若在终了之际笑啼一场。吴藻静静坐着,仿佛生命之烛燃至末端,冷凝的荣辱被抛弃在寒夜中任人评说。青年见他不应,恼羞成怒,竟举起拳头向吴藻挥去。常瑞眼疾手快,连忙握住他的胳臂,“我等来为长者贺寿,便是不喜观剧,何必闹成这个样子?”
不等青年反驳,常瑞已匆匆拨开众人,将一把方凳拉到筵席中央。他站到凳上用力拍手,企图用掌声让人们忘记适才的骚动,把目光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来,“阳春白雪总是曲高和寡,倘若诸公不弃,学徒常瑞愿至至诚诚地伺候诸公一段《风雨归舟》——”
“卸职入深山,隐云峰受享清闲。闷来时抚琴饮酒山崖以前。忽见那西北乾天风雷起,乌云滚滚黑漫漫。命童儿收拾瑶琴,至草亭间。忽然风雨骤,遍野起云烟……”
萨洲子弟曾经摇着八角鼓,将岔曲从关外唱进中原。岔曲不如昆曲那般典雅细腻,却也有一番不事雕琢的野趣。奈何宾客的兴致已然大坏,一曲未罢,众人纷纷起身告辞。方柏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府邸,刚进家门,就看见门童一面大嚷着“老爷回来了”,一面向后院疾奔。声音过处,灯烛接二连三地亮起,宛如一道推着方柏入内的浮光跃金的长河。他有些好笑地望向卧房窗前辗转忙乱的身影,刻意放慢了脚步,“夫人不必心急,为夫且在庭中望月。”
“你要是在庭中望月,今晚就别进来了!”妇人娇嗔着推开房门,方柏转头看她,笑容僵在脸上。他失魂落魄地任由妻子牵进卧房,脸颊被温暖的小手揉了又揉,“方柏,你怎么了?”
“我没事。你穿上这身衣服……很好看。”
其其格高兴地举臂转圈,好叫方柏看得更仔细些。她没有穿萨洲制式的旗袍龙华、褂襕坎肩,而是换上了汉家的银红对襟短袄、圆领比甲和沉香色绣花鸟纹马面裙。娇小的身形包裹在宽袍广袖里,空空荡荡,像是席卷了旧日的悲欢。其其格见他面色不对,忙收起炫耀的小心思,搀着方柏坐到桌前,“我刚刚泡了壶茶,夫君陪我饮一盏吧。”
其其格一晚上都在等他,茶水换过几番,这一壶也有些凉了。深褐色的茶汤散发着浓郁而混杂的香气,方柏分辨不出,问道,“这是什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