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梯已十分靠近。江云无助而乞求的小脸刻在江颢的眸中,江颢心痛而焦躁的神情也落在允文的眼底。佟允文得意极了,冰凉的刀背刮抹着江云的面庞,“看到没有!你爹不愿我们送你回去呢!”
周琛趁乱爬上云梯,与追击的萨兵在木板间大打出手。悬在空中的小儿上下跌宕,被吓得再次放声大哭。佟允文索性割断绳索,用粗壮的左臂挟紧江云的胸口。他将对周琛背叛的狂怒倾倒在大喊大叫的小儿身上,手起刀落,剜去了他整个鼻腔。汩汩鲜血从骇人的血洞中喷涌而出,哭泣终于变成声嘶力竭的惨叫,“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江云,不许哭!”林萱走上城楼。昨夜长子突然失踪,她搜遍城中的大街小巷,至今不曾歇息。听闻江云被敌将挟制,不顾自己重孕在身,匆匆赶来与他相见——那样懂事的孩子,昨日分明还在向爹娘拜年,一本正经地说“浮云富贵非我愿,只愿双亲身健”,今日尚穿着簇新的夹袄,竟面目全非地被挟在敌将手中。林萱痛不欲生?,几乎站立不住。被江颢扶进怀中,红着眼眶对江云喊道,“你是名相江永的孙儿、大宣隆武帝的外孙,岂能在敌人面前哭哭啼啼!这是你说要做的‘顶天立地的华夏儿郎’吗?”
江云痛得抖如筛糠,仍听话地阖上嘴巴。林萱肝肠寸断?,捏紧丈夫的手背,强迫自己不哭出声,“乖,回头娘亲请最好的大夫给你治伤!”
“治伤?我倒要看你们这伤要如何治!”有意的威胁变为失惑的泄愤,佟允文举起匕首,扎进江云的右眼中。江云厉声大叫,挣扎要抬手去捂。允文松开挟制,顺势踏上他的脊骨,将小儿手臂生生折断。
失去气力的周琛滚落在地,看到的不是尘土,而是溅洒的血珠。他发疯似地朝高台飞扑,没有外搭长梯,便徒手向上攀登。一次次尝试,一次次打翻,佟允文激怒更甚,又将匕首刺进小儿的另一只眼睛……
城楼上的林萱几近崩溃,腹中的孩儿如有感知,也不合时宜地作动不已。她倒在江颢怀中,高声叫骂不休,“佟允文,你恶人做绝,坏事做尽,来日必不得好死!”
“那又如何!尔等救人无数,便能有好死吗?”
“和徽,你下令开炮吧!我不想咱们孩儿这样痛下去了!”林萱的声音里已满是哭腔。母子连心,绝望的煎熬一刀刀凌迟着她的心神。江颢感受着妻子背部传来的战栗,迟疑着,泪流满面。
“请驸马准允,让我带弟兄们出城打一次吧!”
“点火!”
那两架战具设计得精巧,前推时吃力,后撤得倒快。城头的炮兵手下犹疑,已错过击中敌军的最佳时机。唯有负伤的周琛身陷飞尘火海之中,他分明有机会跑到城下,以临难前的反正洗刷投敌的耻辱,但是他没有。两条酸痛的腿杆向阵前挪动几步,忽而后转,一瘸一拐地复朝景营奔去……
“爹——娘——云儿不哭——云儿下辈子再做你们的儿子——”
童稚的喊声戛然而止。从高台抛下一团血肉,周琛冲过去,但见喉管割开,小儿已全无声息。他抱着江云六神无主,看向城楼,看向苍天,又俯身不断揉搓江云的面颊。孩子的身体无可挽回地冷硬下去,他张开嘴巴,嚎啕大哭。
林萱目睹过这一切,不再战栗,也无法言语。她怔立当场,不知痛了多久,紧绷的身体才柔软下来。江颢趁机劝道,“城头风大,萱儿……我们……我们回去吧……”
林萱点头,木然踏出两步后,忽如断线的偶人向下扑跌。江颢搀扶不及,迅速将自己垫在妻子身下,“萱儿,你还好吗?萱儿?”林萱顾不得回答他,顾不得腹内剧痛炸起,顾不得身下血流如注,她涕泗横流,只一味痛哭道,“云儿,我的云儿……”
“部下拼死抢回了兄长残缺的尸体,放进厅前的棺中。而娘亲在屋后饱受产痛的折磨,早产,又遇难产大出血,为了将我娩下,生生舍去大半条命。”
城破之前,夫妻二人安排婢女丹儿和江帆分别将四岁的女儿和还未满月的小儿子带去余姚。江霖很早懂事,记得祖父每月寄出信件数十封,四处托人访察孙女的下落,有几次闻讯而喜,便有几次意冷心灰。他记得六岁时陪祖父拜访杭州,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叔祖江流和堂伯江颂——叔祖将他抱进马车时,江霖的手中还捏着堂伯给他的糕点。慌乱的木轮在崎岖山路上发出噪响,杭州沦陷的消息便从身后追上它……次年六月,轰轰烈烈的浙东起义全面崩溃,江永举家先迁往宁波,后前往舟山,及至景军压境,复又流离海上。江霖还记得那夜风雨如磐,敌舰重围之中,船上众人都默然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他捡起刮落甲板的半卷樯旗,跑去问祖父,“我们快死了吗?”祖父抱住他,安慰他,劝说身染风寒的他回舱中休息。
江永此生最有争议的举措之一,便是此夜与御驾亲征的元烨媾和。
元烨以景帝之尊做出承诺,只要江永今生不再公开反抗景朝,他不仅可以放海上残兵及浙东百姓一条生路,还允许他保留衣冠,隐居山中继续治学。为了表示诚意,他还答应帮江永寻找孙女,若能找到,绝不伤她一分一毫。元烨视江永为当世之名相,千秋之圣贤,对其是极为景仰的。同时他也明白,能重新凝聚浙东反抗力量的,唯江永一人而已,杀之徒增仇怨,顺之乃得久安。果然,自达成此项和议,东南义军次第解散。纵有张苍水、钱肃乐一干绅衿奔走呼号,终是力不能支大局。八年以来,他们占据海上一隅,筹饷募兵,见缝出击,屡败屡战,至于今日。
事后江霖问过祖父,那夜诸军散亡、孤舰深陷重围之际,他可曾想过殉国。
祖父坦诚道,没有。
他见过向萨人摇尾乞怜,欣然变节、接受委劄的降官,也见过天天高呼渡江,日日逞兵自恣的义勇;见过为保住功名富贵,钻头觅缝,主动献降的士绅,也见过大难临头依旧分立门户、互相发难的将领;见过以“爱国”之名掳掠百姓财物、奸(河蟹)淫其妻女的无赖,也见过被官兵、义师勒索至室家离散,不惜为敌人带路的平民……江永从未相信浙东的起义能够成功,恰如不奢求蛀空的朽干能长出茁壮的枝叶。
他意识到,华夏已病入膏肓,不在于皇权败坏或是存在皇帝,而在于长久根植于民族、社会、人心中的奴性、诈伪无耻和猜疑相贼(注9)。除非根除此疾,华夏绝无复兴的希望。一直到他生病去世的八年间,江永撰《弘光实录钞》、《隆武实录钞》以叙大宣之盛衰,撰《<孟子>师说》、《宋宣学案》以究儒学之流变,又撰《留书》、《明夷待访录》,试图开出济世良方。他甚至思考所谓“华夷之辨”,岳旻的祖父岳维申听闻,斩钉截铁地说道,“夫人之于物,阴阳均也,食息均也,而不能绝乎物。华夏之于夷狄,骸窍均也,聚析均也,而不能绝乎夷狄。所以然者,何也?人不自畛以绝物,则天维裂矣。华夏不自畛以绝夷,则地维裂矣(注10)!”但江永并不完全认同。
“华夏之民,识文断字者几何?知书达理者又几何?圣贤之言,束之高阁者几何?处事应物者又几何?”经典儒学已死,它的守墓人不无悲戚地叹道,“只说‘衣冠上国,礼义之邦’,然则狂妄而生易辱之菲薄,麻木便成精致之诈伪。比之夷狄之粗率、勇武、好战、蛮悍,究竟孰优孰劣?”
若祖父来到岭南,他可会叩响陈自牧的府门?他可会为了所谓的“民族大义”,将无数鲜活的生命送往屠刀之下?
“一人有私,千万人亦有私也:君私其府,官私其爵,农私其畴,工私其业,商私其价,身私其利,家私其肥,宗私其族,族私其姓,乡私其土,党私其里,师私其教,士私其学(注11),以故今天下有君而无国,有官而无士,有人而无民,”祖父想必会责难于他吧,“你教他们死的哪门子国,殉的哪门子道,捐的哪门子躯?”
江霖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从怀中取出张边沿起毛、折痕浸红的字条——“天下大旱诞江霖”,那是娘亲留给他的唯一的手迹。
父母与兄长得景朝厚葬,陵寝庄严恢弘,规格比于亲王,但他从未去过——他不愿见元烨以之标榜自己的宽大肚量与赫赫武功。江霖只认祖父在四明山中种下的三棵茶树,每逢春节、清明、中秋和父母的忌日,他在树前洒三杯茶,磕三个头,从祖父手中接过母亲留下的字条,看上许多遍,起身,很快比他们都要高了。十岁那年,祖父将字条完全交给了他,苦笑道,“若非你母亲所托,藏山入水有何不好?”
江霖抹去眼角的晶莹,只当是天空落下的雨滴。岳旻到破庙外的山坡上寻他,正看他手中捏紧的字条,“想起爹娘,又难过了?”
江霖颔首。
“同云,我知你甚深。陆谷哭闹,宽解法多如牛毛,可你偏说起兄长旧事,不是因为你想安慰,而是因为你要叙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半塌的庙墙后,陆谷正趴在周芝的腿上熟睡。江千里拨旺面前的篝火,瞟了江霖一眼,又继续与周芝窃窃交谈。江霖收回目光,拍拍身后的草丛,示意岳旻坐过去。
江霖十二岁那年,祖父与挚友汪士毅游访道教遗迹葛仙祠,那是他最后一次出远门。士毅在延兴九年的徽州保卫战中先后失去独子汪典与五内俱崩的发妻,不久儿媳改嫁,带走了孙子和孙女。此番远道而来,实用尽了他积攒的所有盘费。两位老人在月下坐到三更,谈论“天下一治一乱,以胡氏十二运推之(注12),三年前已交入‘大壮’。然而乱运未终,何也” ,入夜寒甚,庵中唯一的一张薄衾盖在随行的江霖与岳旻身上。江永与汪士毅背靠背坐在一起,两背相摩,稍稍得些暖意。
江霖是冰,不在意人间如许寒凉。可他需要一个支撑,好知血流漂杵之世,他将浮荡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