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阿帆和丹儿在,萱儿不必担心,,”江颢为林萱掖紧被角,双手抖得厉害,“瞧你,这两日又瘦了许多……不好好喝药、吃饭、休息,身体怎么能康复呢?”
林萱把头别向床内,顷刻打湿半边面颊。她在无尽悲痛中游移着脆弱的神思,鲜血悄然染透了衣裳,“‘霖’字很好……久雨解旱……都落在地上……不像他兄长……”
江颢的哽咽变成哭腔,“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云儿……萱儿,求求你不要这样惩罚我……回过头来吧,我想看着你……”
林萱依言转身,看江颢捂住双眼……“和徽,我们都……不许哭了,”她的声音中已无多少气力,“你陪我……说会话吧。”
“好。”
“你是何时……心悦于我的?”
只有在提及这类话题时,两人才能从现实的泥淖中短暂抽身。江颢回忆往昔,脸上浮现久违的微笑,“那是哪位的小姑娘呀,隆武元年的元夕,跟着父母到我家拜访?”他深情地拉过妻子的手,“生得粉雕玉琢,又穿着翠衫粉裙,站在厅中,就像是来报春的神女。我当时就想,她可真美啊,我要把她画进我的画里。”
“也没见你……为我画……很多画……”
“天子之女,怎么能轻易入画呢?万一流传后世,被收藏家们到处张挂供众人瞻仰,我可是会嫉妒的,”江颢在玩笑中极认真地说道,“但我用眼睛画了一辈子啊。”
“可这辈子……太短了……人历沧桑……画始工……你还没有老呢……”
“那我现在就老——我们一起变老,好不好?”
“谁和你……一起老……老了就……不好看了……”
“心善则面慈,照样还是美的——好不好嘛?”
飞尘在窗隙漏进的光中旋舞,房中一片沉静。两人长久地对视着,不发一言,缓缓倾诉满腔眷恋。天边乍然响起炮火声,交握的双手痉挛般贴得更紧,“我怎么……已经……这么老了?”林萱强撑起一抹笑意,悄然摊开掌心。
一声声炮响急催,江颢不得不离开了——可他如何舍得?衣甲阻隔,他依旧用力向林萱俯下身去,“老天啊,”压抑的泪水喷涌而出,他紧闭双眼,亲吻上妻子的面颊,“我还没爱够呢……”
江帆是在路上听闻了南京城破的消息。炮火轰击半日,萨军终于攻陷了坚守两年的城墙。江颢力战殉国而死,林萱得知噩耗,随即仰药自尽。先时围城遗阙,妇孺老弱及不愿守城的男子已渐次遁走,城破之后,官军及百姓又与侵略者巷战三天,刀声砉砉,达于远迩。死伤枕藉,水泄不通。昔日金粉繁华之地,今作鞑虏斫杀之场。萨人高叫着“满城杀尽,然后封刀”,恣意在城中倾泻兽性,士民赴水、蹈火、自刎、投环者不能悉记,却无一人乞命投降。
宣太祖林元乾驱逐鞑靼、称帝应天后第四百零九年,胡马再一次踏入江南大地。中国遗黎生受千虎万狼之搏噬,腰领妻孥皆在其锋刃羁络之间。茅舍,狭巷,草泽,沟壑,纷纷乱骨已积叠数重,而汉民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江帆藏身于逃亡的人群,怀抱的襁褓中,刚满月的孩子瘦弱得令人惊忧。他睡不能稳,行不得快,一颗心全悬在孩子的饥一顿、饱一顿、哭一场、病一场,每日唇燥舌干,只为向道旁求一口奶水、米汤。穷追不舍的马蹄踏碎冰封的城野,逃兵与盗匪合流,如登陆之蟹陵藉而进。大道如青天,他只能藏身于溪径微道,白日歇宿雾,他却不得不夜暝启程——自南都至余姚不过四百余里,他走了足足两月。
江帆抵达四明山时,圆月当空,树冠,藤葛,乱石,山草,全铺着玉雕雪砌的银光。老迈的江永守在路口,直到对面才看清他的轮廓。恩怨种种,如冰消释,江永当下弃了藜杖,忙不迭接过江帆手中的襁褓。他静静凝望着刚睡醒的婴儿,有皎洁的月光流落颊边——澄澈明亮,灿若星辰,他看到了颢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