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兴十二年正月。
南京外城半月前已经失守,民宅与店铺的废墟上,密密铺满各式服色的萨兵。前方的步兵经历几番攻城,已是伤亡惨重,疲惫不堪。他们抬起血肉模糊的头颅,望向城楼时露出汉人特有的“相煎何太急”的哀怨神色。后方甲胄横列,战马嘶鸣,生涩的汉话如矛枪飞掷,不断催促着前队再次攻城……“云梯、冲车尽毁,将士饥肠辘辘,便是全军战死,现在也拿不下内城!”周琛让传令兵带话回中军,他看向满目疮痍的城墙:尸首堆叠在地上,尚未完全清理,干涸的血迹与战斗的焦痕自躯壳向上延伸,漫过坑洼的弹坑与用土包和砖木临时填塞的塌陷,一直指向城头。江颢站在高处,盔甲渗出血色,目光坚硬如铁。
“宣祚已终,大景当兴。识时务者,何不早降?”
“事已至此,你还说什么?薄情寡义,为虎作伥,生则人所切齿,死则遗臭万年,”江颢气血上涌,不惜以最恶毒的言辞诅咒昔日最关照的世弟,“我等堂堂华夏儿郎,做不出认贼作父的败行!便是今日与城共亡,也当有面目见亲人于地下!”
他盯着头缠孝巾的周琛,两人眸中都划过最深重的哀伤。
“围城一年有余,眼下南京已是内无积存,外无援军,纵要抵抗,又能坚持几时?”周琛的目光扫过城上面黄肌瘦的士兵,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劝说道,“此刻投降,尚能保全阖城性命,等火炮运到,恐不免屠杀一尽,血流成波!”
“忠义弥天,何惜一死!尔等在中原各地欠下的血债,来日定要十倍百倍的偿还!”
十三四岁的少年偷跑上城楼,弓腰躲在雉堞下,等到江颢回头,方直起身来。
“阿潜,城上危险,快回府里去。”
“是殿下叫我来送金疮药的,”沈潜晃了晃手中瓷瓶,像是在展示免死金牌。他环顾四周,又向江颢凑近几步,小声道,“表舅,刚刚有消息送进城中,佟允文调来红衣大炮二十门,还有一个时辰抵达战场。绿营那边也正加紧赶制冲车、云梯等战具,铁炮运到时,差不多也完成了。您看——”
江颢面色凝重,吩咐属下道,“打开仓门,把所有粮食都拿出来吧。”
他没有察觉沈潜眼中一闪而逝的怯懦,望着那张与云儿相似的稚嫩面庞,心中腾起一阵揪痛。他慈爱地抚上沈潜发顶,问道,“你是陪我回府,还是留在这里?”
沈潜眸色一黯,随即扬起天真的笑脸,“我《说唐》故事还没有听完呢,在城楼里再待一会吧。”
江颢点头,右手缓缓落下,先在沈潜脸颊旁停留片刻,又为他拂去肩上灰尘,错身时忽而想起什么,把塞在袖口的半块野菜饼全部递到他的手中。沈潜攥着尚带余温的干粮,看江颢快步消失在城楼之上。
往常回到公主府,江颢总要先脱去棉甲,但是今日没有。他迈入熟悉的卧房,拉住正要出门的婢女繁霜,“殿下今日如何?”
繁霜抱着一盆换下来的衣被,脸上似哭强笑,“殿下的落红……少了许多。”
江颢心下一凉,连忙扭过头去。
“和徽?”
江颢胡乱擦了把眼泪,快步走到妻子床边。林萱半卧在被褥中,面无血色,枯目半睁,一蓬灰发散乱在软枕间,衬得颈项骇人苍白。两张憔悴的脸庞对视良久,很快又哭作一团。
“好了,不哭了,”江颢首先止住泪水,“要和萱儿说个好消息呢。今早萨军攻城,被我们再次击退了——你听,是不是没有炮火声了?”
“每次炮火声停……我都在数……数咱们的孩子又离开了多远……”